对于许多文学爱好者而言，每年11月11日，既不是光棍节，也不是购物节，而是俄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诞辰。有人曾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

提到这位大作家的传世经典，比如《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等，可能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但时至今日，在碎片化阅读越来越成为主流的当下，似乎已经很少还有人愿意静下心认真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或许，在这全民狂欢之际，发这样一篇文章有点不合时宜。但我们依然相信，真正的经典永远值得被重读，永远值得被一读再读。这也是果麦文化为何决定重版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重要原因，而我们今天不妨先从陀氏代表作《罪与罚》谈起。

1821年11月1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了。今天，有钱的人可以忙着去购物，幸福的人可以赶紧去欢乐，你们不用读他。

我认同黑塞：当生活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当我们孤独麻木之时，当我们经历绝望无可慰藉之时，我们可以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飘荡的爱和安慰，跟他的人物共同承担这充斥苦难的人间，结伴投身于生活狂暴的旋涡中，从而得到可以平静下来的力量。

生活是这样的，一个刚出名的作家对社会现象和制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突然以反政府罪被抓捕，差点被枪决，然后被监禁；再然后遭流放到冰冷荒凉的西伯利亚做苦工，经历漫长的贫病交加，被迫和各种罪犯、社会底层人士近距离共处，十年后才被释放回到彼得堡。

他患有严重的癫痫，发作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总是凄凄惨惨在医院度过。在监狱里的那些年，他无人关怀，甚至没有收到任何一封家里来的信。后来，癫痫让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才出版没几天，他就声称自己连《罪与罚》的人物情节都已经记不得了，而这部作品曾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声名。

生活也是这样的：这位伟大的作家一生受制于明显的性格缺陷，给自己和身边的人造成了无穷的麻烦。他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对自己和妻子之间二十多岁的年龄差耿耿于怀，看见她和年轻男子说笑会强烈吃醋。自己寄出版社的《少年》没了消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却卖出了高价，他心情极为沉闷，向朋友咆哮着难以掩饰的强烈嫉妒。

他嗜赌成性，拿到稿费就跑去转轮盘，这些稿费还有一大部分是他求编辑预支来的，但他常常输得底裤都没有。他还一度把亲爱妻子的结婚戒指都拿去典当，甚至上火车前还在赌博，然后成功地把车票也输没了。一回到家，债主们就像约好了似的蜂拥而至去砸他家的门，他后来写信抱怨说，过不了一天清净的日子。怨谁呢？

但生活也是这样的，在行刑前一刻突然被赦免，给他一次死里复活的奇妙记忆。从此以后他对生命本质的态度改变了，他在监狱里来回踱步，为捡回了一条命而狂喜。之后的年月里他不停提到这段经历，好像全世界人都有过同样经历能懂似的。在逐渐展露自己伟大作家的天赋的过程中，他遇到一个无良出版商，对方要他在限定时间内交出一部小说，不然就占有他所有作品的版权。他和新认识的速记员合作，艰难地写出了《赌徒》，赶在限期前两小时交了稿。而这位速记员安娜，就像一个巨大的恩典从天而降。那时安娜并不十分被他吸引，但知道他需要她，于是做出重大的个人牺牲，答应了他的求婚。安娜才干卓越，意志坚定，替他到处谈判，处理糟糕的财政问题，忍受他相当不稳定的情绪。他们相伴的十五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他所有伟大的作品。

相遇的1866年，对他来说是转折性的一年；《罪与罚》的发表引起轰动，他的作品从此真正进入了成熟期。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贫穷的法律系大学生，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对自己生活的迷茫加上对社会不公的愤怒，使他萌生一种“伟大理想”：他想成为一个“非凡的人”。这类人的典型代表是拿破仑，特点就是没有道德观、冰冷、杀人如麻，他只要突破这一点，或许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人。

比如放贷款的老太婆那样凶恶的人，杀了她不是既节约了资源，又促成了社会公平吗？此时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他心爱的妹妹为了他的远大前程准备嫁给一个混蛋地主了，这刺痛了他敏感的自尊心，抢劫那个凶恶老人的想法变得更加急迫。

在反复的心理准备之后，他实施了这桩谋杀，而周围的环境和人物际遇，被作者巧思妙手安排进来，为他心理的发展提供思量，犹豫或促成，没有一处冗笔。故事本身更像一个心理实验室，作家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对主人公的心思意念进行着彻底的解剖镜像似的回放，他善的成因、恶的病灶与罚的具体形态，根根分明，触目惊心。

拉斯科尔尼科夫只是痛苦，他无法理解无处安放这种痛苦，他只是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吧，快结束这一切，总之不要痛苦就好。为了摆脱目前的困境，试试死亡和毁灭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展露出生活狰狞的一面，小魔鬼在暗处引诱。诱饵看起来甜美，看起来是条像样的出路。

但他一步步发现自己的真实动机和背叛自身的不可能性，罪带来的后果是他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他的原始痛苦只是受造的局限与他脱离了边界的个人野心之间撕扯的张力。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关心弱者，人类的命运社会的公平这些自欺欺人的意图，他本身还变成了人类不幸的一个因素：在实施谋杀时，他意外地杀了死者的妹妹——善良无害、人人喜爱的莉扎薇塔。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洞察力和对心灵运作的熟谙令人头皮发麻，以至于尼采这位狂人也惊呼：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这种洞察力有天赋原因，也因着他对自己直觉、情欲和弱点毫不妥协的诚实，他观察自己，凭本能反应，看起来非常自暴自弃不靠谱。

同时代的另一伟大作家托尔斯泰写了一部部明亮的巨著，努力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个人信仰，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发誓圣洁，早已成了世界的心灵导师。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这样，他在自己的欲望和癫痫病中频频失控，对社会问题活跃地提出各种不成熟的小建议，享受和忍受声名带来的快感及副作用，还有断断续续的破产和攻击，但他居然仍然活着，并在微小的喜悦中感知着另一个世界深具安全感的启示。

这部作品中，他明确地提出了折磨自己的终极问题，神是伟大的，但他想找到自己的伟大，走另一条道路，能与神分庭抗礼的古老巴别塔狂想。在《罪与罚》的结尾，主人公并未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让他转移视线的是纯洁的妓女索尼娅，生活代替了思辨，爱覆盖了他的痛苦，他的心从杀人之后巨大如天堑般的分裂中弥合了。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在今后的故事中反复拷问道德日趋完善的主人公，让他们质问并全力反叛自己的命运。他本人则用尽浪荡的一生挑衅神意，也对基督徒很难脱离的律法主义进行了无意识的嘲讽。像一个恃宠而骄的孩子，“我已经如此悖逆，神你如何作答？你真的如你声称的那样爱我到底吗？你的爱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吗？如果我就是那个污秽的妓女，我会仍然有爱有家，得到救赎吗？”

带着这样挑战的决心，他跳下了自己面对的深不可测的人性深渊，实践了克尔凯郭尔那“纵身的一跃”。在反复问过上帝索求无度的最终，他学会把上主赐他的际遇看待为一种莫大的恩宠，历史证明确实是。

1881年2月9日，他遭遇意外导致大出血，那段时间他正在写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续作《孩子》。在昏迷醒来的间隙，他让妻子念了自己以前在西伯利亚就随身携带的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三章第15节，俄文是“不要耽搁”，英文是“let it be so now.”就这样吧，时候到了，他将此理解为死亡的召唤，然后他真诚地感谢了安娜，表达了他的爱意，平静地回到了他永恒追寻的天国家中。

马尔科维奇在自己的剧作中描述这一幕时，借着人物台词哭喊说“俄罗斯失去了谁啊？！”之后的文学界和人类社会都将因他的作品受到的震动而不停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失去了什么。在他最伟大的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他曾经这样解释活着这件事：上帝从别的世界取来种子，洒在地上栽培了他的田园，栽培的植物之所以活着，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与不可见的世界保持着接触。当这种感觉日益迟钝直至消失，我们开始憎恨生活了，而这株植物就死了。

他穷尽一生，试探了各种可能，最后给我们抛下解决方案，在暴风骤雨的人类近代历史中显得如此天真，这是他在出狱自由后所写下的：“爱每一片叶，每一线光，爱每一只动物，那些植物，每一件个别的东西，爱你的痛苦，爱你的眼泪，爱所有，你会在所有之中见到上帝的奥秘。”

但憎恨是容易的，爱是很难的，大道至简，我觉得在天堂的欢愉和地狱的痛苦中走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白受苦瞎折腾，他总算听到了上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