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中,普罗大众往往被浓缩成一串不那么准确的数字。历史记录的普通人太少,关于他们的生活状态,只能从字里行间去发现、去想象。而要想了解一个平凡女性的一生,就更加困难。
一位北魏的宫女,因为做过皇帝的傅母,其墓志又得以保存于邙山,进而又恰好被发现,诸种巧合,让人能够从中看到她“漫长的一生”。
她所经历的朝代更迭,穿越的时代风雨,深深吸引着人们的探究兴趣。对魏晋南北朝史有精深研究的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罗新想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位女性的精神世界,为她专门写一本书——《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把她的故事讲出去。
「还原为一个具体的人」
这是一段历史,也是一个故事。
罗新教授在多年前初读其师田余庆先生解析“子贵母死”制度的篇目(《拓跋史探》)时便意识到王钟儿(慈庆)墓志可能蕴含着一个值得深挖的故事,历经“漫长”写作,王钟儿终于从中书舍人常景的笔下,走入这部书中,还原为一个具体的人。
对于北魏来说,这是一段历史,历史没有明确的起始,是不确定真实性的一片混沌,是分布着记忆孤岛的遗忘海洋;对于宫女王钟儿来说,这是一个故事,是有始有终的普通人的一生,在她生命中有汝水环抱的淮西要塞悬瓠城,有看似太平、实则沟壑纵横的平城宫,有勾连内外串接僧俗的昭仪寺……
“讲述王钟儿的故事,谈不上太多的文献考订、史事分析或史学解释,无法紧贴某一两个备受关注的学科性主题,因此很难说是一项研究。”作者在后记中这样说。但他始终无法挣脱这个故事的吸引,因为遥远时代的普通人也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
北魏正光五年(524年),86岁的老尼慈庆在洛阳昭仪寺去世了。她俗家姓名是王钟儿,生于南朝刘宋中层官僚之家,刘宋叔侄争夺帝位引发内外战争,受战乱波及,30岁时,她被掠为平成宫一名普通宫女,入魏后历经献文、孝文、宣武、孝明四朝,先后以宫女和比丘尼的身份成为抚育两代皇帝的关键人物,去世时南朝已是萧梁。对比同时代人,她的漫长一生深深嵌入南北朝近百年的历史动荡之中。
她不是历史舞台的中心人物,只是命运偶然与“子贵母死”制度发生了关联,并在无意中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她的面容遮蔽在历史洪流之中,未必鲜活,但她与万千普通人一样,如历史的水滴,眼中折射出时代的缩影。她的一生仿佛一条隐约的线索,平凡如蝼蚁,却融入一个个重大历史事件、重要历史时刻的背景之中,与万千人一起拼接出跌宕起伏的历史图景,让历史的脉络清晰可见。
对于对历史感兴趣的大众读者来说,读历史书不是在书里找故事看,而是要寻找一些背后的东西。故事中可看历史,但历史不只是故事。
「千年一瞬与漫长余生」
萌芽于20世纪30年代的法国史学界中的年鉴学派认为,以不一样的时间尺度来看历史,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年鉴学派的历史渊源最早可追溯至18世纪的伏尔泰,他主张历史不应仅仅是君主与伟人的历史,而应是所有人的历史。
普通人的年寿有限,与漫长的历史相比,百年、千年有时不过倏忽一瞬。将时间尺度拉长,可以审视宏观的社会变迁;将时间的尺度缩微,可以关注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是将个人的时间尺度与朝代的时间尺度叠合,将不同人物的视角对照,还原南北朝更立体、更丰富、更完整的历史样貌,透过细节看长程的变化。
罗新教授认为:一切史料皆史学,历史学家的三大美德是批判、怀疑与想象力。而他在对宫女王钟儿的“人物重建”过程中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史学见地。
史料包含往昔各种体裁、不同载体上的一切文字史料,绝不仅仅限于史书;包括墓葬形制、考古遗址、出土器物等非文字史料;也包括被遮蔽的、被遗忘的、被涂抹的、在各种冲突竞争中此消彼长的史料碎片与细微印痕。
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曾论及史家三长“义理存乎识,辞章存乎才,征实存乎学”,义理可谓文化传统与人文关怀,征实则是辨析真伪、严谨考据,辞章体现为书写叙述的文采,某种程度上也对应着批判、怀疑与想象力。史料之间的关系需要研究者去梳理、建立,而爬梳解析、重建史实的过程也离不开历史留白处略带诗意的想象。
“在长达百年的上升期和繁荣期之后,从西部秦陇和北边六镇开始,本来构成王朝统治基层力量的城民、镇民暴起反抗,拉开了随后长时间全国性大规模政治动荡的序幕。后人读史到此,不禁悬心,但当时无人可见后人之所见,底层社会与遥远边地的强烈震荡,经僵化官僚体制的一层层过滤,传到洛阳朝廷时已大大衰减,至多如月光之下天渊池上的涟漪微澜。”
作者的文笔让这部作品跳出了学术研究的窠臼,故事性是阅读的钩子,讲故事的能力可见其梳理史料的功底,如果只是一味罗列与堆砌史料,会让读者陷入故纸堆中,难以卒读。而作者的语言简洁隽永,娓娓道来,读者细品,如口中含有千斤重橄榄,颇可回味。
本书共二十五章,犹如二十五幕剧,王钟儿串联其中,每幕剧都可独立为一段故事,虽然讲述的是王钟儿和她的时代,但她是主线人物,而非主体人物。如“淮西惊变”一章,王钟儿“掠没奚官”,她的命运的重大变故源于历史主要人物常珍奇的“据城反叛”,普通人的家破人亡历史上很难留有痕迹,但普通个体的身世遭遇只有在特定背景下才能呈现出各自的幸与不幸。
作者在讲述故事、呈现时代、解析人物的同时会比较多方史料,《魏书》《宋书》《北史》等不同文献中细节的差异,读来尤为有趣。罗新教授在他此前的学术随笔《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批判、怀疑与想象力》中曾说过:“那些相互矛盾冲突的史料碎片,不再是简单的孰是孰非、孰真孰伪的关系,值得我们辨识的是它们各自体现着怎样的叙述传统,代表着怎样的竞争力量,反映了什么样的竞争过程。”
有读者在网上戏言这部书是“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故事——北魏甄嬛传”,从“冯家有女”到“大冯梦破”,因病出宫出家为尼的“大冯”的确有几分“甄嬛”的色彩,但她从立为皇后到“含椒而尽”不过一年八个月,其中还有一多半时间处于忧惧之中。权力的诱惑使得“子贵母死”一而再再而三成为争权利器,朝堂博弈延至后宫,后宫争斗波及前朝,帝嗣保育的迷雾,迁都引发的暗流,鲜卑贵族与汉人门阀的合作与冲突……历史远比文学更云谲波诡。
「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
以不一样的视角看历史,历史会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中国传统史学的主流写法是从政治大事、重要人物的角度进行全景式的历史书写,讲求书写者以第三人的视角与立场冷静观察,不得随意闯入历史现场。史景迁在《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中还曾以第一人称叙事,书写康熙,将客观史料转为自传,引起诸多关于史学与文学边界的争论。
其实,有时转换一下视角,将记录历史的“摄影机”装在不同人物的身上,并不断切换,会有新发现:错综复杂的历史线索时隐时现,在视角的限制中,历史写作者通过视点人物的特定视野,可看到不一样的历史细节与时代缩影。
乔治·R.R.马丁的历史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就是以这种视点人物写作法解构了宏大史学,每章名称均为一人物名,该人物便是这一章的视点人物,各章时间互不交叉,上下承接,虽然视点人物不同,故事却在不断推进。虽然非虚构的历史写作与文学写作有所不同,但这种视角的转换确实是值得探索的。“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这是作者罗新教授特别崇拜的历史观。
在王钟儿的漫长余生中,作者转换视角,捕捉到了诸多普通人物的轨迹与经历,试图描述他们的情感与生活:因罪或战乱,母亲与年幼子女一同沦为官奴;不愿沾沐王化,“蛮人”为逃离国家控制付出惨重代价;在深宫高墙内相互扶持的宫女,为过世的姐妹料理丧事……而被小人物环绕的大人物,也难逃时代惊涛骇浪的裹挟,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夺宫废储,擅权争宠,作者也借助他们的眼睛看到权力格局背后的人性博弈与现实困境。
全书最末,高欢登场,神龟二年(519年)二月,这位怀朔镇负责送文件的小军官目睹了一场因改革官员选拔制度而引发的洛阳骚乱,并在得知最终处理结果后产生了“国纪之将坠”的预感,而后“倾产以结客”,积攒在国家秩序解体时靠自己生存下去的人脉资源。《资治通鉴》叙此事,胡三省注云:“高欢事始此。”自此,本书埋下后一段故事的“钩子”,而那时距离王钟儿漫长余生的结束还有五年时光。
时间休止,余音绕梁。南北朝的戏台,一幕未落,一幕又启,换景,转场,历史是不同人眼中看到的东西,王钟儿的漫长余生其实也不过一闪而过。
《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罗新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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