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体”前段时间登上热搜。一连串扭曲模仿(或称“仿拟”修辞格)的林黛玉语录变体,被用到了一切可以旁敲侧击捎带阴阳怪气叫“哥哥”“姐姐”的语境里:
见男友专注于打游戏,小女生脱口便是“我又哪里配跟游戏比呢”;
回应延迟了,就会说“这怕不是又被哪位妹妹绊住了,竟如此不理人了。”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事实上,此类戏仿而又夸张的修辞手法大家并不陌生,比如之前的知音体和甄嬛体,而林黛玉体则是戏仿文学的升级版。此前,B站上林黛玉形象获封“林怼怼”大号就风靡一时,问题是,为何是林黛玉,而不是文学中的其他经典形象,被网络界“一见钟情”,从《红楼梦》原著被推送到“戏仿文学”,稍事改妆后又一次被动地当起了女一号?
我们固然可以反驳说,《红楼梦》原著中的林黛玉形象要比网络上流传的言语尖酸、专事怼人的远为丰富。一方面,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她曾经告诫自己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所以,她根据贾府的饮食习惯来改变自己在家的常规做法,根据贾母谈及自己孙女读书时口吻的低调而换一种语气回答宝玉的询问,其实都可以看出她谨言慎行的特点。另一方面,即使要用贴标签、概念化的方式理解林黛玉,其被抽象出来的概念,也是多侧面的。这里既有尖酸刻薄的一面,也有弱不禁风的一面,既有常常伤感流泪的一面,还有谨言慎行、不愿多事,封闭在自己的潇湘馆里静静阅读与写诗的一面。而在多次讽刺挖苦宝钗后,又坦诚向她道歉,检讨自己“多心”,与宝钗互剖“金兰语”,那样的真性情,也足以令人动容。
但是,她能够被大众相中,被网络“戏仿文学”选拔出来作为或尖刻、或绵里藏针怼人的代言者,确实也有其自身的理据,有其形象的特殊性。
依据小说原著,林黛玉言语“尖酸刻薄”、喜欢怼人的做派,主要集中于第七回到第四十一回。从表面看,这跟薛宝钗有很大关系。第七回薛宝钗不戴宫花,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分送给众姐妹,因为走到黛玉处已经是最后一家,黛玉就发作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话虽然是冲着周瑞家的说,但实质上仍然关联到送礼者薛宝钗那头。第八回小说写林黛玉在薛姨妈家四面出击,把一屋子的人都冷嘲热讽到了,起因还是因为宝玉探视宝钗没约黛玉同去,更由于宝玉听了宝钗的劝告不喝热酒,让黛玉吃醋,所以回目中点明是“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虽然含酸的是黛玉,但“探宝钗”的主角,却是在强调先到一步的宝玉。
有意思的是,从第四十一回以后,林黛玉与薛宝钗开始和解,在林黛玉那边,很难再听到她对其他人尤其是对宝钗的嘲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把这归因于第四十二、第四十五回薛宝钗与林黛玉推心置腹的交谈,好像彼此敞开来对谈几次,就能把黛玉治愈似的。
其实不然。这里的症结还在于贾宝玉。
林黛玉心理敏感、言语尖酸,既可以说由于身世不幸,也是许多恋爱中人的正常反应,更重要的是,贾宝玉并不是一个让她放心的恋爱对象。贾宝玉虽然钟情于黛玉,但又具有贵族子弟自我中心的劣根性,对女性有普遍的占有欲,是那种“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公子哥。他曾经奢望死后有一群而不是一个姑娘眼泪埋葬他,更何况薛宝钗在贾府口碑甚好,又有金玉姻缘的传说,也难怪黛玉会焦虑、会紧张。
以前有学者认为,黛玉在小说第四十二回以后变得和气可亲,主要是因为黛钗间解开了心结,进而认为两人的和解是各自放心的结果,即从宝黛这边看,宝玉挨打前后,黛玉在宝玉处得到了放心的保证,事实也是,宝玉从龄官对贾蔷的痴情中,领悟到自己不是女孩子的中心,不可能得到一群姑娘的眼泪,所以他对黛玉的保证,不是哄黛玉开心,而是真正的心理成熟。再从宝钗这一方面看,她也从王夫人、贾母等人那边得到了保证,认为父母之命的婚姻,由家长得到保证才是抓住了根本,这样宝钗也放心了,就乐得顺水推舟做好人,不去回击黛玉的嘲讽。
这样的理解,其实还是流于教条的,或者说,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放心不放心,这是黛玉和宝玉的彼此诉求,于宝钗何干?宝钗虽然对她金锁上的字与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对而有点小得意,但既然婚姻由父母决定,她就不应该主动追求,用自己的言行去左右家长的意思,不但不可主动,还要时时回避,这样才能体现出一个恪守礼仪的大家闺秀的本分,小说不少描写,都体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两人各自放心的说法来解释他们的和解,其实是把现代三角恋爱的竞争关系,来简单比附《红楼梦》的宝黛钗关系了。
既然一切出于黛玉的主动,一旦黛玉解开心结,向宝钗真情表露,宝钗也立马投桃报李。如果硬要说这也是一种三角关系,那么,黛玉的主动和宝钗的避让,正体现了三角关系中两位女性态度不具竞争的一种特殊性。
特殊的不仅仅是黛钗关系,也有宝黛关系。
宝玉不专一,黛玉因吃醋而嘲讽,这同样是恋爱中人的正常反应。关键是,无论是宝玉还是黛玉,尽管他们彼此陷入很深的恋情中,却苦于无法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因为在一个讲求礼仪的贵族之家,强烈的情感被视为一种具有破坏力的病态,是需要加以理性克制,需要用虚假的外壳来包裹、来伪装起来的。而真诚的深情,是小说叙述者所谓的“下流痴病”,是小说中人物指称的那种万万不可有的“心病”。这样,黛玉言辞的尖酸、尖刻与尖锐,除开正常的玩笑外,还带有一种杀伤力,它是在言语的旁敲侧击中来掩饰自己的真情,同时刺透对方伪装,让真情暴露出来,这正是小说第二十九回回目提示的,是“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也是这一回小说正文写到的,是“两假相逢,必有一真。”
以前,杨绛以《艺术与克服困难》讨论了黛玉的嘲讽和经常与宝玉吵架,对表现彼此情感的特殊意义。这样,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喜欢怼人,显示的就不仅仅是个人性格,而是在这种个性中,折射了时代的大问题,即在一个发乎情止于礼仪的社会中,人是如何曲折而又迂回地把自己的真性情表达出来,而不是像薛宝钗那样竭力去掩盖它、消解它。
正由于黛玉有更多的真性情流露,所以喜欢来事的王熙凤更愿意去挑逗她,招惹她,从她的反弹中来寻找快乐,哪怕被她直接怒怼,也要比让太有涵养的宝钗把绝大部分冒犯消解于无形更有趣味。
总之,进入时代困境而又超越时代的努力,不论多少困难也要把真性情表现出来,才把林黛玉的个性凸显在《红楼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小说的画廊中,点燃了许多人的情感,也引发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灵感(我还清晰记得,87版电视剧在B站播出时,有多少戏仿林黛玉话语的弹幕汹涌而来),后人也包括当今网络社会的各种仿拟的言行方式,其实是折射了经典形象本身的持久生命力。
至于有些人担忧那种“仿拟”多少会让人对林黛玉的形象理解流于片面和平面,这或许倒是多余的吧。
作者丨詹丹 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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