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一起读《终南别业》，诗人王维：

草枯鹰眼疾（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鲁：“这首有点难。”

“哈哈！当幅画看就不难。爸爸边画边讲。儿子，白板推过来！”

愚：“得嘞！”

此画来自网络。画家签名见右下。

题目叫《终南别业》，刚才讲了：这是王维的家。左下角先画屋檐……再画个老头儿坐屋檐底下……这就是“晚家南山陲”。也讲了：王维晚年爱宅在家里看书、弹琴、同和尚聊天儿，老头周围……咱画一堆书、一张琴……再画一圈儿和尚……这就是“中岁颇好道”。

《终南别业1：“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课后整理的画。抛砖引玉，助愚完成大作。

这里的“道”不必局限于老庄的道家学说，也不必非得是佛学，王维基本什么都研究，“道”是书、是琴、是画、也是大自然、是人……咱继续画：老头儿突然来了兴致，出门儿了……一个人……白板中间画条分隔线……第二幅画面：这就是“兴来每独往”。

《终南别业2：“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知”画不出来，爸爸没那么深造诣，你们可以理解为：“万事不关心”。老头儿走着走着……白板翻面儿、第三幅画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沿着小河走……走到河水尽头，没路了……看见什么了？云飘了起来。

《终南别业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正对着云发呆……右下角再画个老头儿——“这不王先生吗”，“这不老邻居吗”——“偶然值林叟”……最后一幅、第四幅画面：老哥俩盘腿儿一坐，聊起来……来点儿“夕阳西下”……还不回家……“谈笑无还期”。小小一首《终南别业》，四幅画！王维在家，第一幅；独自出门儿，第二幅；看风景碰到“林叟”，第三幅；聊天儿聊得不回家，第四幅。

《终南别业4：“谈笑无还期”》

“鲁鲁，懂了没？”

鲁：“懂了！懂了！爸爸画得真好！”

“嘿嘿。”

愚：“我也想画！”

“行啊，下课后你也试试。”

愚的画《中岁颇好道》。在他的理解里：王维晚年看的是数学书。和尚朋友也主要和他聊数学。

若必须给四幅画题部总序，爸爸只想选《维摩诘经》里的8个字：“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忽然独自山行，是病；看云看得发痴，是病；和并不熟识的野老聊得忘我，也是病。——此病，非常之人为非常之事耳。今天常说“有病得治”：王维这种病治得了吗？有必要治吗？治好了诗人的“痴”与“爱”，便治死了诗。把李白的痴治好？“对影成三人”肯定没了。把杜甫的“爱”治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肯定没了。自王维由痴生爱，才仁者爱人，仁者乐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着情绪，但有情味——韵比情长。爸爸不喜欢有人把《终南别业》往玄奥的佛理上找，不过是：王师傅“从痴有爱”，极日常的一次“跑偏”。

给大家换幅真正的现代画家的作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高云）。

说远了。还记得爸爸讲的苏轼对王维的评价吗？“诗中有画”。比王维小十几岁的殷璠也说他：“词秀调雅……在泉为珠，着壁成绘”（罗宗强《唐诗小史》引）。——他的诗，随时能画成画。多谢女儿说爸爸画得好，但其实不是我画得好，是王维写得真好画。事实上，“诗中有画意”是盛唐诗人的共同追求。还记得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吗（《盛唐先生李白：天大地大不如他心大》）……

愚：“记得！记得！”

“背李白‘开天眼’的那几句！”

愚：“好——”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是不是画？王维的《终南别业》是一系列山水小品，挂书房里挺好；李白的《庐山谣》是一幅“千里江山图”，挂在人民大会堂。同学们，回忆回忆李白的诗……

奥地利旅行摄影师TomKlocker作品

愚鲁：“众鸟高飞尽……（背了五六首）”

“都是画吧？”

愚：“我都画出来！”

“杜甫也生在盛唐，只是比李白、王维小一轮。他的诗也是画，背几首品品？”

愚鲁：“两个黄鹂鸣翠柳……（背了七八首）”

“对吧？儿子能不能把杜诗也画画？”

愚：“能啊！都画！”

可以说：“画意”是盛唐诗人的共同追求，他们写诗会要求自己写得和画一样。这种追求影响了太多诗人、太久太久。爸爸随便举几个例子：比杜甫小几岁的岑参，“草色带朝雨，滩声兼夜钟”（《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可以直接画；王维的哥们儿兼终南山的邻居、也被安禄山抓过的储光曦，“滑处莓苔湿，暗中萝薜深”（《幽人居》）可以直接画；王维的老乡、比他小了100多岁的温庭筠，“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苏武庙》）也可以直接画……何止盛唐、唐代，400多年后的南宋怎样？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你们都会背：诗句沾下唇舌，脑中马上有画——何须构思……乃至近代闻一多、冯至、穆旦的很多新诗——诗的形制完全西化——但一样能画出来。

爸爸举的这些诗人，属王维的绘画造诣最高——“南派山水之宗”嘛，故而他的诗最有画意。苏·画得也好·轼一样：诗词文章，均画意充沛。多说一句：有画意不是好诗词的唯一标准。上节课讲的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就不好画，便是画：得画成多大一本儿——《史记》那么厚？——但也独绝辛词，格高千古。说回王维：《终南别业》是一系列山水小品连成的“诗画”，《山居秋暝》、《鹿柴》等等约略也算山水小品诗画。那：佛系老头儿兼山水圣手王维有《庐山谣》式的“千里江山图”吗？太有了！

此摄影作品来自网络。不知作者。

先说最有名的，将来你们语文课会学，《使至塞上》：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愚：“哇！”

“哥哥‘哇’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吧……”

鲁：“最喜欢这首了！”

“哈哈，女儿的最爱又改了！这首诗画出来，够不够‘千里江山图’？多呢——”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还有组诗《少年行》、长诗《老将行》、乐府《陇头吟》……王维不是年轻轻中进士吗？先当音乐家的头儿，没几年呢——“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又迁“监察御史”（《新唐书·列传卷127》）。先教贬官贬到济州——“还行，山东不算远”。张九龄也真帮忙，很快把他召回长安。但宰相帮忙也没用：朝中太多人觉得“王师傅嫌山东不够远”必须满足一下。所以，王维的“监察御史”去哪儿当的？凉州！今天的甘肃武威。爸爸专门查了一下“携程”：从西安坐特快列车到武威，至少十个钟头。——画家王维是真的行过“千里江山”，看过“大漠”、“长河”、“将军射雕”……才造得出《使至塞上》、《观猎》这种《庐山谣》式的——也能挂在人民大会堂——的巨型诗画。

休息会儿吧。

傅抱石先生正在创作《江山如此多娇》（草稿）。

傅抱石、关山月《江山如此多娇》（局部），现存人民大会堂。左上方为毛主席亲自提款。

【说明】《王维》原讲义太长，分四次发出。已发《其一》、《其二》，本篇为《其三》，明日发《终章》。《其一》题为《盛唐独步诗琴画，文苑三分李杜王：王维第三？综合能力也许是第一》，《其二》题为《王维的弱点和时代紧紧相连：李白孤傲如贝多芬，他卑怯如歌德》。敬请感兴趣的老师指教。

写于北京家中

2021年12月1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