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已记不得,那只纸鸢是何时从湛蓝的天空飞入了她的染坊,又是何时轻飘飘的便一头扎进了那鲜艳如血的染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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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美人风筝,本来画工是极其精致的。
染缸里放的是刚采摘的大红花,紫茵三日前刚将之捣碎,一滴滴胭脂红,沾在千娇百媚的美人脸上,便毁了半边的脸。
紫茵微眯起眼,她已到知天命之年,眸子旁皱起一圈圈细细的鱼尾纹,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那柔软的绢纱,目光温柔似水。
微微叹口气,唉,想起来,她与他初相识时,也是因为一只美人风筝罢。
那是一只真正的美人风筝,用得上好的绢纱,由宫里手艺最精湛的工匠制成,硕大得仿佛能遮了头上半边天。
美人不是绘的,是真正的冰肌玉骨,花容细腰,那是宫里的新花样,让年轻貌美的宫女,绑住在风筝上,底下便牵着细细的线,让美人在风中如仙子般飘摇。
那日做仙子的,是紫茵。
只是紫茵并不是寻常的宫女,她穿着薄金缕花的纱裙,让裙裾在风里飘飘欲仙,一双眼,望向底下一身华服的丽人。
那是她的姐姐兰姬,皇上宠了整五载的美人,绝代风华冠盖六宫,兰姬抬起头,一双山水迤逦的眼,眼波一动。
兰姬身畔是年已不惑的天子,皇帝信奉的是黄老学说,最大的心愿便是白日升天,得道成仙。故而对这种游戏十分的痴迷。
空中起了风,紫茵的衣袖被吹开来,一层层如绽开的牡丹,在青天白云间绽烂绚丽到极致,里面的纱衣,是姐姐特地给她换的五彩羽纱,胭脂红孔雀蓝,镶着银丝钱的流苏,一路迤逦的拖下来。
天子看得痴迷,站起身失声叫道,好一个仙子啊。
是该收线的时机了,紫茵挥袖,却觉身体突然猛烈地往前坠,她回过头,怎地底下扯线的宫人不收反而往前送。
来不及多想,她便如一只鸟儿般,侧着身子掠过天空,斜斜地向下俯冲。
她闭上眼,只觉有风呼呼从耳畔刮过,一颗心要跳到嗓子眼,刚要惊呼出声,却觉身子被某个物事一托,自己便又往上弹了上去。
再睁开眼,便已又向着青天白云间飘过去,紫茵低下头,只瞧见一抹青色的影子,清瘦矍铄的面容,只一晃,便再也瞧不见。如惊鸿一瞥。
等到天子在下旨收线,她便从从容,宛如九天仙子般,极尽奢华的下了凡。
天子大悦,起身大步走向她,面容上挂着极满意的笑容。
几个侍女将紫茵解下来,她低头缓缓施了一礼,却听到天子身后有另一个丽人失声惨叫。
她波光闪烁的眼,望向那痛苦莫名的丽人,早有宫人上前将她扶起,有侬丽的血,如小溪般蜿蜒开来,紫茵走至兰姬的身畔,下意识扯住姐姐的衣袖,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
抓住姐姐纤柔的手指,指尖冰凉,前面的天子气急败坏地怒吼,如贵人你怎的走路如此不小心。
紫茵的心头一紧,如贵人已身怀龙种三个月,不知如何,便无缘无故绊了一跤。
宫中的斗争,从来便如天上的风,地上的影,诡异的完全无法捉摸。
便如适才若非有人协助,她便会跌下云宵,在天子前丢丑,惹出祸事来,又比如,如贵人偏偏会在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这只美人风筝的时候,跌了龙种。
宫人们乱成一锅粥,紫茵退至一旁,看到兰姬精致的侧面上有难以察觉的微笑,她只觉一阵冷意,偏过头,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纯净的青色,正半跪在地上,等着面圣,一双眼,却不动声色的望着她。
后来她知道,他唤钟洛,是民间手艺最精湛的工匠。
年迈的紫茵眯起眼,伸手轻拭那美人风筝,却怎么也擦不净,大红花的染料晕开来,便如一层血,使美人面目变得更加的混浊不清。
紫茵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蹒跚着脚步,向门口走去,抬头看到大片大片的云,在湛青的天空中,恍恍惚惚的飘动。
她的心也有些恍恍惚惚,咦,记忆中,每回见到钟洛,似乎都是在这般清朗爽洁的天空下。
钟洛是奉旨进的宫,天子想得道成仙想疯了,只是丹药吃了无数,身子只觉一日比一日重,根本没有一丝能飞升的迹象。
此时便有某个宗亲王爷出了主意,在骊山上修一条索道,让天子着道衣,坐五色乘舆吊在半空中缓缓而上,行至半山腰,便能清风吹我襟,明月在我怀,仙风道骨,直比黄老。
这样浩大的工程,其实是有着风险的,然而天子却听得十分的着迷,听着钟洛详细地解释了几日,便动了心,下旨让钟洛率各工匠立即动工。
紫茵每日见那道青色的影子,在山上忙忙碌碌,亲自执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深邃的双目泛着奇异的光泽,她便觉得这个钟洛,十分的与众不同。
如贵人失子后,兰姬不分日夜的照顾,举止大度得体,更是甚得圣心,不日便加封了贵妃,天子无后,执掌六宫之印,便由兰贵妃代劳。
姐姐是无限的风光,紫茵在宫中的地位便也愈加的超然,只是她却始终不快乐,每日里锦衣玉食,却只觉如行尸走肉,唯有在灿烂阳光下,看着钟洛忙里忙外,她方唇角微扬,会心微笑。
她道,那次真是多谢你了。
钟洛仰头,看那如仙子般的少女,站在山腰上,清水脸盘,皮肤白暂有若透明。他便放下手中图纸,低声道,小姐定然很不喜欢宫中的生活。
紫茵一个踉跄,差点摔落下来,却见青色身影如风一般晃至她的身畔,钟洛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肩,道一句小心。
紫茵回过头,只觉唇便要触到他的下颔,耳畔响起磁性般的代语,紫茵小姐,我那日见你,便如空中的一只鸟,想要飞破天空而去。
她心跳如乱麻,这样的心思,天子看不穿,姐姐看不穿,他如此一个才见了一面的陌人,倒猜尽了心机。
口中却道,莫胡说。她推开他,冷着脸如二月的寒霜,你以为我很喜欢在空中飞吗?她低下头,看山下郁郁葱葱的翠绿,不觉有些气闷,转过身,珠钗摇坠,钟先生,其实我是很畏高的。
钟洛蹙眉,看着眼前的锦衣少女,气乎乎地走开,若有所思的微笑,而后再将目光投到图纸上,按这日夜赶工的行程,不到三月,索道便可建成了罢。
紫茵回到宫中,想及那胆大包天的宫匠,不觉脸颊有些微红,不觉半晌,才瞧见姐姐兰姬着一身华贵的紫貂风衣,静静地望着她已好久。
她顿时连耳根都红了,怕被姐姐瞧穿心事,走上几步,正想找个话题闲聊几句,才见她抬起手,拂过她清秀的脸庞。
紫茵,我都不觉你已这么大了,出落得比我当年更加的标致。难怪……
她的心跳到喉咙口,姐姐的后话却是,难怪皇上也看上了你。
紫茵只觉姐姐的手心冰凉,抑或是自己的心冰凉?
门口有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得紫茵双眸微起,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刺目的阳光下,看到一个一袭黄衫的垂髫小女孩,正咬着唇怯怯的瞧着她手里的风筝。
紫茵对着那个粉嫩嫩的少女启唇微笑,颤着手将面目不清的美人递给她,女孩却不接,有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
抛下一句,风筝我不要啦,我找老张重做一个去。
紫茵蠕动了下唇,心里一阵悲哀,不知她是因为这风筝脏了,抑或是见了自己这老态龙钟的模样,有些受了惊。
她伤感地想起,当年她与这少女一般大时,日日便与姐姐在自家的染坊里嘻闹玩耍,将二楼的木板踩得吱吱响。
只是从何时起,姐姐的眼角便添上了一分廖落,再没有了当年调皮的模样。
又想起那日。
兰贵妃伸出手,将妹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她精致的妆容,有不易察觉的疲惫之色渐渐泛开来。
她说,紫茵,帮帮我,帮我替皇上,生个孩子。
紫茵只觉自己的手指被攥得生疼,她抬起头,看到姐姐的眼眸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落寞。
她说,紫茵,你再帮我最后一次罢,后宫便是个大染缸,今日大红,明日便保不定便发黑。我只想有个孩子,日后可伴我度过深宫寂寞。
紫茵伸出手,拂过姐姐眼角淌下的冰凉泪水,姐姐在后宫是如履薄冰,对付了如贵人,却另有明里暗里的敌人,不知何时便要伸出手,将她拽到地狱的最底层.
兰贵妃需要个孩子,只是唯有她心知肚明,这只是个奢望。
她的耳畔响起姐姐的低语,她说,只怪我命不好,若非那年。
紫茵身子往后一缩,若非那日,她与她甫是垂髫少女,在家里的二楼走廊嘻笑如常,却不防脚下的那块木板早被蛀空,两人脚一滑,便失重坠了下去。
姐姐跌进了一个染缸,那里头浸泡着刚采摘下来的大红花。紫茵多少个晚上,便做着同一个噩梦,梦中的大红花红艳的恐怖,朵朵都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将她的姐姐,一口吞下。
少女时的姐姐,便在那日,由于口中呛了太多的大红花,而导致阴性过重,再也无法生育。
紫茵对钟洛说,其实我是畏高的。
这并非虚言。
她抬起头,几乎听不清自己的话语。
她说,姐姐,我愿意替你,给皇上生一个孩子。
紫茵说完这句话,眼前便有些恍惚,恍惚中看到一张英俊的脸,着一身青衣,他说小姐,你不是向住做一只鸟儿嘛,为何却要自投罗网?
她苦笑,她不是鸟儿,她是美人风筝,脚下,始终牢牢系着一条线,在空中的翱翔,始终便是个幻象。
三月后,宫中便有两大喜事,一是索道终于峻工,第二,便是天子即将纳兰贵妃的妹妹紫茵为贵人,一切都安排好,只等正式的册封。
紫茵还未成贵人,大内却早准备了锦衣宫纱,丝鞋香冠,一切都怠慢不得。便也新搬了宫殿,另派了几个教养嬷嬷正式随着她,步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
紫茵日日穿着厚重的宫纱,向天子和姐姐行礼,一双含着忧郁的眼,却总是不经意地望向骊山深处,不知那个一身青衣的俊朗身影,是否还会在山腰间等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想在宫中当一只鸟儿的女子。
是否知道她这只鸟儿,也终于要被剪了翅膀,变成一只笼里的金丝雀。
紫茵踩着合规礼仪的步伐走到山顶,一眼便瞧见妃妾簇拥着的天子,正得意的挼须大喜,望见她来,更是踌躇满志,大笑道,平地飞升,娥皇女英,朕居然也有做舜帝的福份。
众人忙跪下齐声祝贺,紫茵弯腰见了礼,微一抬头,便见到那张俊朗的脸庞,一双深邃眼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紫茵起身,走过半跪着的钟洛身畔,分明便听到他以只有她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这是何苦?
紫茵提着纸鹜恍恍惚惚地往门口走,跟了几小步,才发现那个女孩子早没了踪影,不觉有些怔忡,她大概是真的不要了罢。
她将那只美人风筝的线扯起,踉踉跄跄的向后退了几步,风筝离了手,兀自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趁着风,飘飘忽忽上了天。
紫茵仰头,她的眼被阳光照得更加看不清,擦了擦流下的混浊老泪,她手一翻,便由着这只风筝,带着线,独自窜上了蓝天。
她低下头,心里犹如没了风筝的蓝天,空荡荡的。她想起钟洛那句冒着极大风险的私语。
这是何苦?
她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句刻意压低声音的话,却并非说给她听,而是说给兰贵妃的。
他说,你这是何苦,非要将紫茵也扯进这趟混水。
他再说这话之时,是在深夜,仍是山腰,只是此时的骊山之上,山谷更加的幽深,惨淡月光下,万壑无声,只往山下望一眼,便觉会被这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所吞没,万劫不复。
钟洛面前的兰贵妃也只望了山下一眼,便回过头,精致的面容有些惨白,她道,钟洛你可知,我与紫茵,都是极畏高的。
兰姬与紫茵,原本是并不畏高的,她们最爱的便是在家中染坊的楼上,嘻笑追逐,只是那一日,她失足跌下染缸,其实紫茵,也是与她一起坠下的。
急促奔跑过来的母亲,大惊失色,一伸手,便抓住了小女儿的脚踝。
兰姬微笑,她的笑容在月光下,仿若盛绽的罂粟,美丽而邪恶,她说,钟洛,我一直对自己说,我的母亲并非有意,如若我离她近一点,她是会选择救我的。
其实她自己都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因为紫茵离母亲近,抑或是母亲到底还是偏爱紫茵多一点。
她启唇,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薄凉。她说,钟洛,如果是你,你会救谁?
夜已凉,山风将钟洛的青衣吹得鼓鼓作响,他转过身,一眼都不望兰贵妃,低沉声音随着山风飘至她的耳里。
钟洛一切,但听娘娘的。
苍茫的夜色,将一切遮盖,便也将那乘新造就的龙舆,用了上好的青铜车铸就,镶着翡翠美玉,车内铺满刚采摘的鲜花,芍药牡丹,浓郁馥芳,天子一见,龙心大悦。
只是谁都不知道,这辆明日便要载着天子飞升的龙舆,其实早做了手脚,只要一坐上去,便是葬身谷中,粉身碎骨。
这是原先提议的那宗亲王爷的主意,若是成功,便由他的小世子过继给兰贵妃,由贵妃垂帘听政。
只是天子身边,总是要有人陪着坐的,如果紫茵未进宫,那人应是兰贵妃。
兰贵妃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孤独的走下山路,钟洛已暗地里听命她许久,怎么说,也该是她的人,只是他的心里,却另有一个人。
她故作不知。
第二日便是龙舆飞升。紫茵着盛装,奉圣命陪驾一侧,一眼望去,满地的臣子妃嫔,其中有她的姐姐,稍抬起头,向她微笑。
她的心一动,挽着年迈的天子上了龙舆,却听到身后有低沉的声音响起。
回过头,那是一身青衣的钟洛,矍铄面容上镶着一道深邃的眼,他启道龙舆多有风险,还望陛下准许草民先行一试。
群臣皆惊,紫茵便瞧见姐姐兰姬的眼中分明便有一丝惊惶一闪而逝。身畔的天子蹙眉,半晌才点头,好。
却一手按住她,紫贵人你无需下车。
钟洛站起身,不让旁人察觉他微颤的手,天子是起了疑心?只是事已至此,再无它法。
钟洛便走进龙舆,一双眼,望了下神情平波无惊的兰贵妃,她的目光,唯有他能读懂。
兰贵妃一声叹息,她问他,如若是你,你救谁?
最后结局却是,他与紫茵,同生共死。
龙舆缓缓升上天空,紫茵回过头,瞧见苍苍青山,果然便离她愈来愈远,她伸出手,欢快有如儿童,她说,钟洛,原来这比做风筝飞上天空,还要有趣得多。
却闭上眼,不敢再去瞧底下,她爱在空中翱翔,却畏高。她的衣袖,被风吹起,有如仙子,在百花丛中,升天而去。
满车的芬芳之中,却有一双坚强有力的手,紧握她的手心。
紫茵一颤,便听到他说,小姐,若有来世,你便做只鸟儿,飞出宫去罢。
紫茵喘了口气,她已年迈,走了几步路,便有些体力不支。
正要转身回到染坊,却见到那个粉嫩的小女孩身影,嘟着嘴的向一个风筝摊跑去。
小女孩缠着一个老人,她道张伯,我那只美人风筝坏啦,你再给我做一只好不好。
紫茵看着那满目沧桑的老人,微笑地点点头。
她叹口气,转身而去,她到底不用等到来世便出了宫,那一日龙舆在半途突然便散了架,工匠钟洛适时的搂住她的身子,抱着她,滚下山坡。
重伤的紫贵人到底留了一条性命,等她醒来已过了半月。半月过后,已是物是人非,星转斗移。
天子吃了过多的丹药,突然便毒发身亡,遗留下兰贵妃,接了宗亲的子嗣,垂帘听政。
紫茵已无力去管这其中的曲折艰险,她告诉姐姐,钟洛已经死了,放我出宫罢。
年迈的紫茵走过做风筝的老人,脚步蹒跚,她知,姐姐的心里是爱着钟洛的,可钟洛最终选了她。
也许唯有爱着的人全部离去,才能真正的一笑泯恩仇罢。
她兀自想着心思,并没留意到那个女孩子正提着一只新风筝,欢喜雀跃而去,于是也没留意到,那只风筝上画的美人,实则是与她年轻时清秀的面目,一模一样。
做风筝的老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天默默不语,他是钟洛,那年跌下山崖,却并未丧生,只是脸毁了,腿残了。于是隐姓埋名,默默守在她身边,以做风筝为生。
他揉了揉混浊的眼,便低下头,继续勾画着美人的一颦一笑,一笔一画,极其的认真。
美人名字,便唤作紫茵。
《美人风筝》文/尤妮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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