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可以分两个层面,首先是“五千年文明”之说从何而来,其次是这一说法有何依据。
先看第一个问题。
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或者起源传说。传统上,中国学者认为自己的文明可以追溯至伏羲或者五帝时代。晋代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推算,尧以上共有五帝,历时341年(此中黄帝100年,而五帝中最早的黄帝,他的统治可以追溯至公元前2698年。
北宋年间,理学家邵雍在《皇极经世书》中将唐尧登基的年份确定为甲辰年(据清末学者卢景贵推算,应是公元前2357年),据此推算,黄帝的统治也开始于公元前2700年左右。作为理学创始阶段的代表性学者之一,邵雍的学说对后世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对中国上古统治的推算也在其列。
17世纪,耶稣会传教士卫匡国(Martin Martini,1614-1661)撰写了《中国上古史》一书,首次系统地向欧洲人介绍了中国上古的历史。卫匡国提议将伏羲作为中国历史的开端,并把伏羲统治的元年定为公元前2952年,这被一些人认为是“中华五千年”之说的开端。
清朝末年,在外来文明的冲击之下,为了重塑国族认同,凝聚民族共识。革命党人们便从上古英雄传说中,搬出黄帝这一终结乱世,开创新时代的人物作为中华民族的代表,选用黄帝元年作为中华文明的起始,在辛亥革命前后,掀起了一股“黄帝热潮”。随后,黄帝逐渐成为了中华文明和代表,炎黄子孙也成为了华夏大地各族群的代称。
提及“黄帝热潮”和近代中国民族叙事的构建,梁启超无疑是其中不可回避的一个名字,他曾用“彬彬哉我文明!五千余岁历史古,光焰相续何绳绳”来歌颂中国悠久的文明。事实上,我们今天很多熟知的概念,比如“四大文明古国”、“中华民族”都来自于梁启超,或经他之手而广为流传,“五千年文明”之说同样也是如此。
在众多黄帝纪元中,影响力最广泛的是同盟会创办的《民报》所采用的黄帝纪年。《民报》根据皇甫谧的《帝王世纪》和邵雍的《皇极经世书》,将黄帝元年定在了公元前2697年。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发布《改历改元通电》规定:“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即辛亥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宣布将黄帝纪元的4609年辛亥11月13日(1912年1月1日)作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之后,伴随着国家机器的宣传和教育过程中的内化,五千年文明、炎黄子孙等概念逐渐成为了我们的共同记忆。
至于上下五千年这个说法,我想可能和一本书有关。《上下五千年》原是历史学家、教育家林汉达设想的一部少儿历史科普读物。林汉达生前已经拟定了上下五千年的大纲,并完成了上古到东汉部分的大部分内容,但因去世而未能完成这一宏愿。文革过后,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发掘了这一题材,带回了林汉达先生的遗稿,并找到曹余章先生进行续写,最终完成了约60万字的《上下五千年》。
《上下五千年》上市之后,短短几年便发行596万册,取得了惊人的销售业绩,成为一代人的童年回忆。之后,大量历史通俗读物借鉴了本书的写作形式,甚至直接借用了书名,各种名为“XX上下五千年”的跟风之作也随之出现。于是“上下五千年”便成为了与“十万个为什么”不相上下的固定搭配,成为书商们热衷和家长们头痛的书名。(有趣的是,这两套书最早还都是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
至于第二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涉及考古、人类学、历史学等多学科的内容。
究竟什么是文明,发展到什么阶段才能称之为文明?这个问题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对于文明的定义,最为常见的是克拉克洪的三特征说,克拉克洪梳理了各种关于文明的定义,认为文字、城市和礼仪性建筑,是界定文明的最关键特征,并认为一个社会,只要拥有以上三个特征中的两个,就可以被认为是文明。这一说法传到了中国,演变成了文字、冶金术、城市这三个要素,并被很多人理解为只有同时具备这三个要素,一个社会才能被称之为文明。
事实上,按照文字、冶金术、城市这三项标准,很多我们熟知的文明都无法称之为文明,比如印加文明可能就没有文字(一些人认为印加皇室中有秘密文字),玛雅文明就没发展出冶金术,而太平洋岛屿上的文明(比如复活节岛)很可能就没有城市,但这并不影响这些文明的存在和发展。
不过,就算按照这三个比较严格的标准,中国文明的历史也是颇为悠久的。约5000年前的良渚文化,便已经有了文字、城市和复杂的礼仪建筑,而约3700年前的二里头文化,更是拥有文字、城市、冶金术这三项(中国意义上)完整的文明特征,被认为是东亚大陆第一个广域王权国家。如果不考虑地域的差别,中国的文明甚至可以追溯至更久远的年代——
距今约8000-9000年,在河南的贾湖遗址中,出现了可以被视作文字雏形的刻画符号。
距今约5000年,在甘肃的马家窑遗址中,出现了人工冶炼制造的青铜刀,至于红铜器等,则可以追溯到更远。
距今约5000年,在安徽的凌家滩遗址中,出现了接近城市规模的大型定居点,而在4000年前,山西出现了具有宫殿、观象台等复杂设施的陶寺古城,在陕北出现了具有复杂城防公事的石峁古城。
但在中国的语境中,仅靠考古遗存往往是不够的,这涉及到考古这一学科在中国的定位。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修史传统的国家,在这里,考古证据通常会成为历史记载的佐证。在过去,考古学在中国都是历史学之下的二级学科。即使在今天,大多数学校依然会把考古和历史专业放在同一个学院中。
而在美国等缺乏古代文字记载的国家,考古往往被认为是人类学的分支,主要作用在于通过考古遗存,发现和重构先民们的生活。因此他们并不会像中国考古学家那样,那么注重考古遗迹和文字记载的吻合程度(因为本来就没什么文字记载)。
也正因如此,尽管我们如今已经对中国的上古文明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但由于很多考古遗存都无法与先前的史料对应,因此谨慎的学者们还是不敢过于大胆的对文明的起源作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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