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杭州人、浙江人,也不在杭州、浙江出生、长大,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个“新杭州人”。在我的记忆中,知道杭州,是在孩提时从上一辈人的口中获知的,他们总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苏杭,我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地方,后来渐渐知道,苏杭、苏杭,指的是苏州和杭州。
或许,从发音上来说,杭(hang)州要比苏(su)州更为响亮一些,更为朗朗上口,所以,对杭州的认识和印象,慢慢地要比苏州更为清晰一些。上学后,从书本中,从老师的口中,对杭州的认识和印象,就更为细致些、丰富些、深刻些,知道了她是中国的七大古都之一,是中国首批历史文化名城,是浙江省的省会,是白居易著名《忆江南》中所写到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的杭州。由此,“杭州”,便在我的脑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与杭州的相知,让我长大后便萌发了想去杭州一游的念头,可以说,这就是我的少年梦。只是在那个样样都计划的年代,人们似乎是被固定在某一个地方,想要来一场像如今一样“说走就走”的旅游,那简直是奢侈的梦。然而,梦,却又是让人产生想象、驱动人生的一种精神力量,尤其是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种梦想,是足以能够勾起他的种种欲望的。
北山街西泠桥
改革开放后,我结束了长达五年“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大学毕业的当年,我考上了山东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在读硕的第三个年头,也即1984年的春天,我和同窗一道南下访学,平生第一次来到杭州,实现了孩提时的梦想。当访学结束后,我和同窗特意在杭州多停留一天,要睁大眼睛,亲眼看看在孩提时就熟知的杭州。
那是春天的杭州。
春风扑面,春暖花开,是杭州给我的第一感受。她是温暖的、灿烂的、美丽的。当时在杭州停留,就只有一天的时间,已是实属不易了。因为当时的访学行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且经过层层的审批,能挤出一天的时间,在杭州停留,应是“上帝”的馈赠。
对于我们几个穷学生来说,一天的时间游杭州,首选的自然是西湖。何况一是我们都是男生,对逛街没有兴趣;二是当时的杭州城范围、面积并不大,繁华的街区大都集中在延安路和解放路交叉的地带,且离西湖较近,游完西湖还可以顺带逛逛;三是早就听说过“破烂的城市,美丽的西湖”的流传,所以,第一次来杭州,当然是游西湖。
西湖是经典的、精致的、优美的。山水相依,湖城合璧,钟灵毓秀,真正的是杭州的根、杭州的魂。记得小时候,我就会背诵苏东坡那首描绘西湖之美的七绝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时的西湖,就呈现在眼前,如何不让我为之激动、兴奋?春天的西湖,更是有一种极致的美,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生机勃勃,谱写出整个杭州城的美丽篇章。她不仅仅只是自然的美,同时也是人文的美,更是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之美,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散发着自然、历史、人文交融的文化氤氲之气息,让人惊艳、陶醉,让人流连忘返。
然而,相对西湖之美而言,当时的杭州城则是破旧的,远比不上今天的杭州之广大、之繁华。以前总是说,杭州与西湖是相依相存的,素来有“一半城一半湖”之说。如果说,西湖总体上还是保存了诸多历史风韵的话,那么,整个杭州城,在当时就显然是拖了后腿。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靠近港澳地区的广东,正在唱响“春天的故事”,热火朝天地大干、快干,杭州就更是显得悄然无声、默默无闻。
杭州速度 王连刚/摄
1985年7月,我完成硕士研究生学业,毕业分配到浙江大学工作,正式落户杭州,开始了我相伴于杭州,或曰,杭州相伴于我的生涯。直到今天,除中途因公派往香港工作一段时间之外,我的一半人生,是与杭州这座城市的改革、变化、发展相连的,与杭州相伴而行。作为杭州市的一名市民,后来更是被聘为市决策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全方位地见证了杭州从“西湖时代”到“钱塘江时代”,从“跨江发展”到“拥江发展”的整个过程。在这当中,给我最大的感受是,杭州是以深厚的历史人文积淀而后发于人,后来居上的。无论她怎样的变化,怎样的超越,都是与她固有的人文气质,固有的历史基点和固有的文化内蕴,有着内在的关联。变化的是她的外观,不变的是她永恒而独有的精神品格和人文底蕴。
从相伴、见证和参与杭州的发展经历上来看,走过改革开放四十年历程的杭州,不论是在体量上变得如何的强壮,还是在质量上变得更为厚实,其实都是因为她的历史文化、城市的精神品格和人文底蕴,在从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众所周知,每一个民族都有自身独特的文化,因为这是一个民族赖以安身立命和永续发展的根本。特别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总是凝聚着这个民族对于世界、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历史认知和现实感受,也是这个民族最深层次的精神追求。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文化就是它的灵魂、它的根,也是它软实力的体现。推动文化与城市发展深度融合,让城市的每一个角度,都渗透出强烈的文化创新精神,让城市的每一处风景,都洋溢出浓郁的文化创新气息,是城市未来发展的总体趋向。而杭州正是在这个最重要的节点上,用文化的力量,用人文的品格,谱写出了改革开放的华丽篇章。
杭州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和优良文化传统的城市。早在距今8000年前,跨湖桥文化就展现出先民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的杰出成就,所发掘出来的独木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所发现的最早的独木舟,还有世界上最早的漆弓,中国最早的“草药罐”、中国最早的慢轮制陶技术、中国最早的水平踞织机、中国最早的甑、长江下游地区最早的栽培稻、江南地区最早的席状编织物、南中国地区最早的彩陶、南中国地区最早的家猪等,创造了多个考古之最,尽显中华文明之风采。
距今5300-4500年的良渚文化,更是显示出杭州文化之精美。作为中国东南地区太湖流域新石器文化的经典类型,良渚文化发掘出来的玉器、城址、防洪设施等,都表明此时的杭州文化,达到了中国史前文化的高峰,展现出文明的曙光。专家指出,良渚文化出土的物品,数量之众多、品种之丰富、雕琢之精湛,在同时期的中国,乃至整个环太平洋圈内拥有玉的部族中,都独占鳌头,独具风华,表明用“玉制度”为主要特征的良渚文化礼制的正式生成,显示出良渚社会已从荒蛮的史前期,踏入了文明的社会。
星夜遐思五千年——良渚遗址群 朱关城/摄
杭州历史
由晋朝“永嘉之乱”而造成中国历史上大规模南迁而不断生成的“江南文化”,在唐代进入一个发展高峰时期。白居易著名的《忆江南》一词,更是以杭州为蓝本,为江南文化进行了诗意的定位,凸显出杭州在整个江南文化中的重要位置,也凸显出杭州文化的诗性特质。
南宋定都杭州之后,更是成为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尽管是偏安一隅,但这一特定时期的繁华,也给包括文化在内的杭州各方面的发展,提供了历史难得的机遇。大批的中原北方人士南迁,促使了南北文化的交流,促进了杭州文化的发展。历史学家对南宋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作过深入细致的探讨和研究,比较一致地认为南宋时期是中国历史发展和转折的重要历史时期,对后世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一些国外的学者甚至认为“近代的中国文化,其实皆脱胎于南宋文化”,为后世中国社会经济文化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仅确立了中国文化重心南移的历史进程,而且对传承中华文明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文化方面,南宋的文学、艺术的许多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影响。
宋之后,随着工商业的发展,杭州创办书院之风盛行,如明代的崇文书院、敷文书院、清代的紫阳书院、诂经精舍、求是书院等著名书院,大大推动了文化的发展。在晚清,龚自珍的出现,则更显杭州文化的创造力。“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把狂傲的自我个性,强烈的自由精神,与对民族、国家的前途深沉忧患结合起来,对处在动荡和变革之中的近代中国来说,所带来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
可见,杭州文化发展有自身的一个完整的发展序列和内在逻辑。城市文脉延绵不断,影响久远。在新的时代,推动杭州城市和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就当然离不开对她的历史、文化的认真梳理和研究,离不开用创新的思维,更加清晰、完整和全面地展示出整个城市和文化的发展谱系,使之能够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焕发出更加迷人的气质和风采。
文化是一条河,源远流长,生生不息。我想,这应是杭州发展的奥秘所在,也是我作为一名杭州市民,一位人文学者的切身感受,是我与杭州,杭州与我,从相知到相伴的故事主轴。杭州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发展历程,为什么会这样呈现“独特韵味”,绽放“别样精彩”,是有着她的文化基因规约,有着她的人文精神浸染的。无论是她的硬实力,还是她的软实力,都是如此。
作者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
杭州市决咨委委员
本文刊登于《杭州》杂志2018年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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