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我本人已经在“读考古学的体验下面”回答过这一问题了,就只在这儿开个传送门,然后着重分享在国外高校读完考古学本科,毕业以后能干什么(即职业“轨迹”)。
如果有知友看过我在“外国人如何看待中国考古和历史”这一问题(下称“看待”)下的回答,那么可能已经猜到了,我的下列回答还是以引用四位朋友的经历为主、我自己的观察和见解为辅。值得注意的是,针对这两个问题我的采访思路并不相同,“看待”问题采用了一个简单、通用的引子,而“轨迹”问题下的每一次提问都是我基于对这四位朋友各自的了解和他们自己针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而做出的。除此以外,我也尽量依照时间线对朋友们的回答进行了梳理,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 大学本科之前的“懵懂期”
· 以大学本科为主的“启蒙期”
· 以本科毕业后的2-3年为主的”探索期“
· 和以现在或即将踏入的职业轨道为主的“发展期”
每一位朋友都以代号相称,但是他们所分享的经历绝对真实。为了方便读者们了解采访对象,这里引用一下“看待”回答中每个人的“背景简介”。
我希望通过我和朋友们的分享,能够为将来会与考古结缘的知友们提供一些小小的借鉴。让我们开始吧
阿仁:背景介绍:新加坡小哥,现在南洋理工读博,是我从本科开始就认识的学长,也是少数在英国的考古院系里面积极发声的东亚人之一。大学本科期间开始主动学习中文。
懵懂期:在新加坡的时候了解到了科技考古在新加坡的贫乏,并立志改变这一点。
启蒙期:UCL考古学理学学士,毕业论文选择以墓碑为依托追寻自己华裔祖辈从马来西亚到新加坡的足迹。
探索期:一年牛津大学科技考古理学硕士+七个月的商业考古,逐渐聚焦陶/瓷片的分析和实验室方法的学习
发展期:南洋理工历史系博士,研究的目的是比较中国南方和新加坡周边海域打捞上来的陶/瓷片;未来几乎肯定从事科技考古事业
似乎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阿仁学长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很成熟的人。一方面,两年的兵役使得他的自然年龄比同期的本科生大上一两岁,另一方面,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走一条“新加坡”路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留洋的经历与我国早年的公派留学生很像,即留学的费用均由国家承担,学习的路径也以“服务国家所需”为主,在这样框架下发展的他比周围的大多数本科生都更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
然而,“路径清晰”并不代表他放弃了独立思考。恰恰相反的是,阿仁的本、硕、博选题都是自己独立建构的。在灵活性还很高的本科论文方面,他并没有过多执着于自己未来发展的大方向,而是以人类学和民族学的方法研究一个很不“科技考古”的题目。聊到硕士的时候,他说,因为新加坡专门从事科技考古的设备、人员和技术都很少(注意,是专门用来科技考古的,这里的讨论并不涉及其他STEM方向),所以处于一个“凡是科技考古方面的技术和方法都需要“的一个状态。换句话说,他需要在如此众多的科技考古分支中选择一个进行专攻。考虑到陶/瓷片的成分研究是最主要、也是最基础的几个方向之一,并且它在技术和硬件方面有较高的可操作性,十分适合“拓荒”。
看到这里,有些知友可能会觉得这是一条很好的成长路径:有清晰的需求,有政府的资助,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这里引用阿仁学长的一句话来诠释这条路的艰辛:
My path is clear because there is only one path.
译文:我的职业路径之所以清晰,是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选择“拿奖拓荒”这条路,一方面很难转向(比如阿仁的奖学金要求其回国效力),另一方面还要面临几乎没有同路人的窘境。老实说,如果是我在新加坡这样一个全国(即使考虑到它很小)只有一个专业考古学单位,并且从业人数少之又少的地方拓展考古学里面新的方向,我很可能会因为没有足够的支持和理解而放弃。
除此之外,“费用均由国家承担”这句话的背后,是持续数年而不间断的优秀。毕竟,UCL和牛津考古系的两个全奖一等学位还是有一些含金量的。
注:英国政府现在已经将“考古学家”列入“稀缺职业列表”(Shortage List),如果加入商业考古,办理工作签证比起未列入职业有特别的优势。
M小姐(Lady M):背景介绍:波兰妹子,今年开始在剑桥读博,曾在UAE等中东国家工作了1年多,主攻伊斯兰考古方向。
懵懂期:15岁立志成为某一学科的教授,然后就开始各种看书的狠人
启蒙期:UCL考古学文学学士,本科的第一天就决定一辈子搞考古,机缘巧合下涉足了从未接触过的伊斯兰考古学,跟随UCL的一位女教授继续深造
探索期:一年考古学文学硕士,在接下里的一年多里面旅居北非和中东,参与了多项发掘工作
发展期:剑桥大学全额奖学金读博,研究主要关注10-15世纪伊斯兰文化在印度洋北部的传播与交流
如果说阿仁学长的成长路径属于“我知道终点,并且我还知道路径”的话,那么M小姐的则是“我知道终点,但我不是很清楚路径”。
从M小姐15岁立下愿望和读考古后才确定方向这两点可以看出,她在读考古学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成为一位考古方面的教授。在这基础上,M小姐直到本科第二年才接触到伊斯兰考古学,并且在此之前与伊斯兰世界可以说除了书本知识没有任何交集。虽然M小姐和阿仁学长都在攻读考古学方面的博士,她的经历的借鉴意义在于,如何将一个完全陌生并且没有积累的领域转化为自己未来研究的方向。
在这个问题上,M小姐给出了两个答案:师资和人脉。
M小姐之所以能够立刻熟悉伊斯兰考古学,除了自身的好学还得益于学校里现成的师资。正是在那位教授的指导下,M小姐以很快的速度初步掌握了该领域里的文献,并且为本科毕业论文的方向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但是,学校里的老师也不是万能的。当M小姐完成了伊斯兰考古方向的硕士以后,她希望在读博之前在中东或者北非地区从事一段时间的发掘,而UCL的老师只能给她介绍时间相对比较短的项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频繁地从一个工地转移到了另一个工地,干着或有收入或没有收入的相关工作。真正帮她摆脱这一情况、让她能够沉下心来积累材料和知识的,用她的话来说就是:
Networking. Networking. Networking. Attend every conference, every workshop, everything.
译文:人脉。人脉。人脉。尽量参加每一场会议和讨论,做到每个相关的活动都去参加。
M小姐以亲身经历再度向我们诉说了,科研界盛传的“三天会议一无所获,吃顿早饭达成合作”是百分百存在的。当一个文献狂人和理论大神(全系理论课第一)全身心投入人脉建立和材料收集的时候,剑桥给她全奖做自己的研究项目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TGK(the Green Knight,该故事源自于亚瑟王和绿衣骑士)背景介绍:英国姑娘,现在一家商业工程公司做文化遗产方面的咨询工作。狂热的中古奇幻题材文学、影视和游戏爱好者。一个将中土世界(Middle Earth,出自《魔戒》)的地图纹在自己手上、染着绿色头发的硬核摇滚女孩儿。
懵懂期:从小痴迷中古奇幻世界,从16岁开始在英国泽西岛参与当地的考古发掘
启蒙期:UCL考古学理学学士,本科期间依然沉迷于中古奇幻世界无法自拔,个人认为毕业论文是所有人里面最硬核的:以实验考古的方法,比较研究血液、尿液和水这三者作为铸剑时的冷却剂带来的不同效果(老姐,你这原材料是从哪里来的??)
探索期:几个月的待业在家,继续沉迷中古奇幻世界。
发展期:不沉迷中古奇幻世界是不可能的,但好在参加了一家商业工程公司为期两年的管培生项目,负责与工程单位、政府和各个利益相关者沟通如何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保护或研究施工范围内的文物。
TGK老姐的经历,用一句话来说,是一个硬核摇滚少女堕落为资本主义工具人的故事。
开玩笑的啦,如果套用阿仁学长和M小姐的“路径——终点”模式,那么TGK老姐的故事应该翻译为“我大概知道终点在哪里,该怎么走,但是因为现实的原因我决定换一条路走”。
从她“懵懂期”的经历可以看出,TGK老姐和考古学的缘分来得比包括我在内的四位朋友都要早。当我还在波士顿的实验室里面苦哈哈地洗陶片的时候,TGK老姐已经在泽西岛的大风大雨中意气风发地指导志愿者发掘了。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TGK老姐的考古之路在本科开始之后走得并不顺利。
一方面,我认为这和她长期沉迷中古奇幻世界有关(hhhhhh),另一方面,这或许可以归因于她对考古发掘而不是考古研究的痴迷。如果说阿仁学长和M小姐都是理论和实践结合的学院派研究者,那么TGK就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田野派发掘者,也就是说她想要的和UCL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方向并不完全契合。这一矛盾点其实在她的本科毕业论文中有所体现:她的论文题目和方法十分有趣,但是从老师的角度来看对于整体学科的贡献并不大。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可以说在TGK老姐毕业以后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我问过她毕业以后理想的工作是什么,她说是在一家开放式博物馆(outdoor museum)做科普和体验相关的工作,空闲时间再参与考古发掘。或许是因为她想要的东西太过具体,亦或是博物馆财政削减的大环境,总之TGK老姐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失业好几个月,机缘巧合之下才报名了现在公司的管培生项目。
时至今日,TGK老姐即将管培生毕业,她的工作和自己原先设想的很不一样,但是对于她以后想做的事却“出乎意料的有用”("surprisingly helpful")。
作为文化遗产咨询方面的专业人员,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政府、社区以及工程队打交道,讨论如何减小和规避各类工程对文化遗产的影响。除此之外,她现在接触的考古元素远没有法律、景观、规划、噪音和生态多样性等这些领域多。
诚然,她没有参与到日常的考古发掘中,但她却能够站在更宏观的层面来影响考古工作的走向。
格兰(Grendel):背景介绍:拥有一半冰岛血统、并且时刻强调冰岛人身份的英国小哥,17届大和学者(Daiwa Scholar,一个日本政府对英国年轻人组织的文化交流项目,每年的录取率大概在3%,包吃包住包工作在日本生活两年)+日本武士刀重度爱好者。
懵懂期:从小对剑与铠甲、历史、政治、军事和科技感兴趣,手工艺达人,初中时曾经因为携带自制爆炸物上学被勒令回家。由于家住剑桥、妈妈在剑桥工作、哥哥上剑桥,毅然选择了父亲的母校UCL。
启蒙期:UCL考古学理学学士,本科期间对冶金学产生极大的兴趣。当他发现武士刀是少数可以与绘画、雕塑之类的”高雅艺术“(Fine Arts)相提并论的金属时,终于下定决心投入它的研究和推广。
探索期:两年的大和学者(Daiwa Scholarship)+九个月的铁匠
发展期:尚未到来
唉。
讲到这个兄弟的事情我就头大。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所做的事情具有一定借鉴意义,我绝对不会把它分享出来“误人子弟”。原因无他,用“路径——终点”的模式来说,格兰的故事就是“我想到达的终点几乎从未有人到过,所以根本没有路径可言”。
那问题来了,他想要到达的终点是什么呢?
他希望成为近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被日本官方认可、经历过整套传统培训的铸剑师(对,像吉原义人那样的)。
虽然这件事情并不完全是史无前例的(20世纪60年代好像有个美国人曾经达成过),但是它的难度估计和创业成功差不多吧(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文化、语言和政策壁垒)。即使格兰的履历十分优秀,大和学者(Daiwa Scholarship)还是英国和日本政府之间最高规格的青年培养项目,他现在依然面临着待业在家、打各种零工的境遇(不过这个哥们儿真的挺会攒钱的,他也不急……)。原因很简单,他想要到达的终点不仅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还会受到许多无法控制的因素影响。在他语言达标,并且之前工作的日本文化机构希望他回去的情况下,他的计划还是被疫情打完全打乱了。
格兰是我的至交好友,我甚至毫不怀疑他会以某种形式最终达成所愿,但是跨文化交流这件事情可以在很多层面达成,最高的层面未必是最适合的。
一个总结:
在我采访的四位友人中,两位还在从事考古相关的学术研究,两位暂时离开了这个学科,但他们毕业后的走向告诉我们,作为考古学子,你可以选择:
· 接受官方/企业/导师的资助,跟着国家/企业/导师的需求走(需求型研究);
· 探索一个陌生的领域,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勤奋吸引各方面的支持(开创型研究);
· 踏入与文化遗产相关的业界或者政府岗位,利用自己的学识在文物和当今社会的方方面面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转型相关行业/政府岗位);
· 亦或是以自身的能力和运气作为倚仗、良好的心态作为背书,去做一件几乎没人做成过的事情(创业/自媒体/知识传播/文化外交等等)。
国内外的前辈们都在路上,诸君大可一试。2020年9月1日了,祝学业、事业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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