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齐裕焜
主讲人简介:
齐裕焜,1938年生,福建省福州市人。1965年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教学与研究工作。著有《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中国讽刺小说史》《明代小说史》《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国历史小说通史》《独创与通观》《水浒学史》《学理思考与文本细读》等。
编者的话:
在民间传说、说书艺人和戏曲作家创作的基础上,由元末明初文学家施耐庵集成创作的《水浒传》,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名著,也是一部备受瞩目的文学奇书。千百年来,《水浒传》的阅读方法、人物故事、价值意义等是人们不断讨论的热点话题。如何在当代语境下深入理解和把握《水浒传》的经典性和价值意义,本期讲坛邀请著名《水浒传》研究专家齐裕焜教授细细讲述。
《水浒传》的艺术价值
如果说人们对《水浒传》的思想内容有不同的评价,甚至有针锋相对的看法的话,那么对它的艺术成就却一致给予充分的肯定和很高的评价。一部作品要成为经典,首先艺术上要成功,才能具有跨越时空的永恒魅力。
《三国演义》是历史演义小说的典范,《水浒传》则是英雄传奇小说的典范。《水浒传》最大的成就是成功地塑造了神态各异、光彩夺目的英雄群像。在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塑造人物,所写的人物性格“大半粗豪”,是比较近似的。但是,作者能使这些比较近似的人的个性分毫不差地呈现出来。金圣叹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水浒传》序三,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贯华堂刻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一。以下所引金圣叹评语均见此书。)当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大,并非一百八人都个性鲜明,但至少有二三十个主要人物,确是写得生龙活虎,鲜明生动。
一、塑造传奇式英雄
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三国演义》浓墨重彩反复描写和渲染人物的性格,这就像我国的年画一样,用非常鲜艳的色彩画人物,大红大绿,用这样的办法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如毛宗岗所说的“三绝”:诸葛亮智绝、关羽义绝、曹操奸绝。
《水浒传》紧扣人物的出身、生活遭遇、生存环境等,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丰满,因而获得了高度评价。拿林冲与武松来说,林冲有个小康之家,过着平静的生活,突然遭到迫害,他的性格就从“忍”到“忍无可忍”,从懦弱变为刚烈。而武松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传奇英雄,他有勇猛的性格,敢于反抗压迫和欺凌,他的问题不是软弱,而是容易被拉拢利用,以致上当受骗,险些被张都监害死。当他终于识破敌人伪善的阴谋,抛弃了对官府的幻想,才投身义军。他勇猛的性格没有变化,但是作者表现了他勇、细、狠、趣等不同的性格侧面,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形象。
传奇性和现实性的结合。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诗人塔索在论述英雄史诗时曾说过:“逼真与惊奇,这两者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互相排斥的。尽管如此,逼真和惊奇却都是史诗必不可少的。优秀诗人的本领在于把这两者和谐地结合起来。”(塔索《论诗的艺术》,《西方文论选》196页,译文出版社1988年。)只有这样传奇英雄才真实可信,亲切动人。如何做到这一点,金圣叹做了很好的概括:“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金圣叹《水浒传》第二十二回评语)就是写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要有最贴近日常生活的情景,使读者觉得那些惊奇的故事,是可信的、真实的。武松打虎是传奇故事,但他打死老虎后,想把老虎拖下山岗,但是“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力气,手脚都酥软了”。他想到如果再出现老虎,“却怎地斗得他过?”所以“一步步捱下岗子来”。一个“捱”字,把他的疲惫写出来了。当他走了不到半里路,见到披着虎皮的猎人,以为又遇到老虎,不由得大惊失色道:“啊呀!我今番罢了。”这些描写都非常真实,既写出武松浴血奋战的艰辛,又使英雄人物亲切感人。如果武松打死老虎后,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满怀豪情地说“就是再来一群我也不怕”,那就使传奇故事失真了。
传奇性和现实性的结合还体现在对英雄人物的周围环境,对陪衬人物,对市井生活和风俗习惯也有了较为精细的描写。
人物的个性化。容与堂本的评语中说:“描画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明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三回评语,据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本。以下引文均见此本。)
“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这句话极为精当地概括了性格刻画的要点。既是“同”,就是若干人物性格相近相类;所谓“不同”,就是在相同类型人物中又要写出他们彼此相异之处,而不要雷同。鲁智深是鲁而智,勇猛而又细致;武松是鲁而冷,勇猛而冷静;李逵是鲁而蛮,勇猛而蛮干。“同而不同”也可以指相类的故事,写出其不同,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江州劫法场李逵从茶坊楼上跳下,与大名府劫法场石秀从酒楼跳下;武松景阳冈打虎与李逵沂岭杀四虎;“汤隆赚徐宁上山”“吴用赚玉麒麟”“吴用赚金铃吊挂”等等,事件类似,但发生的原因、处理的方式各异,作者采用的写法也就不同,然而却能各放异彩,各极其妙。
作品还通过对比、烘托刻画人物的个性。如林冲和武松到牢房后,两人的态度完全不同,林冲给差拨管营送钱,求免打杀威棒;而武松却声言:“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对相送!”
二、曲折变换的叙事手法
《水浒传》叙事艺术最突出的特点是情节的曲折性与人物刻画的统一。鲁智深的性格是在“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等一系列紧张曲折的情节中展开的。
小说中用曲折多变、波澜起伏的情节构建了跌宕起伏的人生,表现人物性格,因而人物的外貌、性情、内心活动以至生活环境都是结合着情节展开的,没有离开人物的情节,也没有离开情节的人物描写、环境描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雪”是全部情节发展的关键。随着情节的发展,作者一路点染,三次写到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同时,没有大雪,林冲不会到市井去沽酒;没有大雪,两间草厅不会被压塌,林冲便不会夜宿山神庙。自然景物又关联到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发展。还有林冲刚到草料场时,这样描写环境:“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早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接连点出三个“草”字,为后文起火预作布置。
为了让故事曲折变幻、吸引读者,作者围绕着人物性格和故事的进展,使用了悬念、巧合、伏笔等笔法。《水浒传》叙事不但能曲折生动,而且表现不同美感类型情节的紧密相间与急剧变换。
三、白话语体成熟的标志
唐、宋以来,建筑在口头叙事文学基础上的变文、话本之类,是中国白话小说的发轫,但多数写得文白相杂、简陋不畅,如《三国志通俗演义》,虽以“通俗”相标榜,但由于受到“演义历史”的制约,仍显得半文半白,只是史传语言的通俗化,还不是纯熟的白话。《水浒传》用流利纯熟的白话塑造了一大批传奇的英雄人物,是第一部典范的白话长篇小说,不但标志着我国古代运用白话语体创作小说已经成熟,而且对整个白话文学的发展也具有深远的意义。
《水浒传》和《红楼梦》代表了我国古代小说语言的最高成就,而又有着不同的特点。前者更多吸收民间说唱文学的语言成就,带有更浓烈的民间文学色彩,更生动泼辣,酣畅淋漓;后者更多吸收了传统诗词、散文的成就,带有更鲜明的文人创作的语言风格,更清新自然,典雅秀丽。
《水浒传》的艺术价值还表现在对文艺创作的影响。《水浒传》所创造的这种英雄传奇的体式,对后代小说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说唐》《杨家将》《说岳全传》等作品都是沿着它所开辟的创作道路发展的;同时,它对侠义小说又有直接而重大的影响。如,《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施公案》《彭公案》等一系列公案侠义小说“源流则仍出于水浒”(鲁迅)。再如,《金瓶梅》就是从“武松杀嫂”这一段演化而来,武松杀错了人,让西门庆、潘金莲多活了七年,绘出以西门庆为中心的明代市井社会的风俗画,从而开启了世情小说之门。以水浒为题材的续书、戏曲、说书、绘画等,蔚为大观,精品迭出,构成一道亮丽的文艺风景线。
《水浒传》的思想价值
《水浒传》的思想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反对封建社会的黑暗统治,发出惊世骇俗的呼声。高俅始终作为奸臣的代表人物出现,是贯穿全书的一根“黑线”。这个小流氓靠踢球爬上高位,在朝廷和蔡京、童贯、杨戬等勾结,在徽宗的纵容下,狼狈为奸,把持朝政。遍布各地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如张都监、蒋门神、毛太公、西门庆、郑屠以至陆谦、富安之流。他们形成一个从上到下的残酷的统治网。在这样的黑暗社会里,贪赃枉法,民不聊生。
这样的社会现实就使反抗专制统治的行动具有正义性和广泛性。“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梁山好汉聚义,成为“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其次,塑造非凡的英雄形象,歌颂锄强诛暴、勇于抗争的民族精神。梁山好汉多是处在社会底层的百姓。他们表达了渴望公平正义的强烈愿望,集中体现了我们民族锄强诛暴的道德观念和不畏强权、勇于抗争的阳刚之气。《水浒传》之所以令千千万万读者爱不释手,世世代代永久传颂,就在于它塑造的传奇英雄和宣扬的民族精神。
最后,歌颂“等贵贱,均贫富”的社会理想。它写的是“八方共域,异姓一家”,他们中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也有“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他们中有的儒雅风流,有的纯朴粗鲁,有的文笔精通,有的武艺高强,“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每个人物都是英雄,但任何个体又离不开英雄的群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和特长,但在集体中都能和睦相处,各显所长;每个人的出身经历不同,但在集体中都能平等相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亲如一家。《水浒传》创造了梁山泊这个理想的小社会,寄托了古代人民乌托邦的梦想。
对《水浒传》的主题有多元的解读。诲盗说、封建统治者说“此贼书也”。于是下令,“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版,尽令速行烧毁,不许隐匿。”清代小说家俞万春等文人也说“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还写了一部《荡寇志》与《水浒传》对抗,妄图抵消《水浒传》的影响。随着时代进步,诲盗说基本上销声匿迹了。没想到,这几年沉渣泛起,竟然有人又倡诲盗说。
明代后期杰出的思想家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提出“忠义”说。李贽的这篇序第一次把《水浒传》中的“强人”与“忠义”联系起来,把《水浒传》的思想性质抬高到儒家伦理价值的高度。李贽的观点影响很大,赞成他意见的不少。如余象斗认为水浒英雄“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明万历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卷首《题水浒传叙》,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本,1991年。)
新中国成立后,《水浒传》被称为“农民革命的伟大史诗”,这种观点长期居于主流的支配地位。近来颇受质疑,主要是认为书里没几个农民,没有反映农村生活,没有提出土地要求。但是《水浒传》深刻地反映了义军从分散、自发的反抗发展到有组织的、大规模的武装斗争的历史进程。“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个英雄好汉。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丹凤楼中胆裂”。如果还不算农民起义,那历史上还有农民起义吗?所以,农民起义说也有其合理性。
市民说认为小说描写的不是广大农村而是一个市井社会。英雄人物,没有农民的气质,而具有江湖豪侠的品格。宣扬的是以侠义为核心的市民道德观。人们把《水浒传》看作我国长篇侠义小说的开山祖,是有道理的。
再看“忠奸斗争”说。施耐庵等人是封建社会里的进步文人,他们并不理解也不赞成农民起义,而是看作是“善与恶”“义与不义”“忠与奸”的斗争。因此,小说中忠奸斗争贯穿了全书。
忠义说、农民起义说、市民说、忠奸斗争说等等,这几种观点都包含着合理的成分,都从某个侧面反映了小说丰富复杂的思想。但忠义思想是主调,是以忠义为基调的合奏曲。因此,它的书名是《忠义水浒传》。
作品写一群“大力大贤”的人,宋江是中心人物,也是最能体现作者思想和创作意图的形象。他“仗义疏财,济困扶危”,即使走投无路,只好上梁山,也“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
《水浒传》的时代价值
现在,我们进入工业化信息化网络化的全新时代,还有必要读《水浒传》吗?我认为,和阅读其他经典名著一样,是十分必要的。
《水浒传》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封建专制社会,展示了一个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市井社会,看到奋起反抗的英雄,也看到忍辱失语的小人物,这加深了我们对历史、对社会的认知。它表现我们民族精神中的阳刚之美,豪放美、粗犷美;它没有丝毫的脂粉气、绮靡气,而独具雄伟劲直的阳刚之美和气势。这种美的形态是从宏伟的力量、崇高的精神显现出来的,它引起人们十分强烈的情感:或能促人奋发昂扬,或能迫人扼腕悲愤,或能令人仰天长啸、慷慨悲歌,或能教人刚毅沉郁、壮怀激烈。(参看宁宗一《浅谈,〈水浒传〉的民族审美风格》,刊载于《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1期。)《水浒传》的阳刚之气是中华优秀文化的精华。
《水浒传》有批判性阅读的价值。《水浒传》的价值取向与现代文明有很多不合拍的地方,比如歧视甚至污蔑女性,开黑店、滥杀等暴行,这都是与我们时代的认识有很大差别,应该理性地判断、甄别。同时,恰恰是这些从农耕时代遗留下的种种“不文明”,让我们看到历史沧海桑田的变化,感受时代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
在艺术描写上也有不足之处,如英雄上山后性格就没有发展了。再如,一百零八人,上梁山可分三类,即奔上梁山、逼上梁山和拖上梁山,拖上梁山这一部分人物性格便写得不够鲜明。这些问题,都值得去思考、去辨析,从而不断提高我们的艺术鉴赏水平。
不能用现代人的道德观念代替审美评价。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一文中说:
比如园里那一棵古松,无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说它是古松……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
木商只想树能做什么用,值几多少钱。植物学家只是想松树是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
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的苍翠的颜色,盘屈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48-449页。)
这里讲的是真善美的三元论,不是一元论,虽然真、善、美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但审美是超越功利的善和客观的真的。读者阅读欣赏文学艺术作品的时候,是以审美的感受为标准,而不是用科学和道德的标准来接受和衡量的。
有人认为鲁达拳打镇关西不合法,武松徒手打死老虎不可信,李逵野蛮不讲理。但是,鲁达这三拳打在鼻、眼、太阳穴三处,以味、色、声来形容,不但非常生动、贴切,充满生活气息,而且洋溢着乐观、幽默的情趣。把一场暴力冲突,变成了一幕喜剧。难怪容与堂的眉批是:“好文章,好文章,令人手舞足蹈。”袁无涯本的眉批说:“庄子写风,枚生写涛,此写老拳,皆文字中绝妙画手。”(明袁无涯刊本《忠义水浒全传》百二十回本,第三回。)读者在欣赏这篇奇文时,不但感到“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在世上,不曾为人出力”(金圣叹评语),而且眉飞色舞,拍案叫绝。武松打虎是脍炙人口的故事,在说书场、戏曲舞台上都是最受欢迎的节目。李逵迟至三十八回才出场,金圣叹说:“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容与堂评:“李大哥一派天机,妙人、趣人,真不食烟火人也!”
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我国的文学瑰宝——《水浒传》也被翻译成数十个国家的文字,传遍世界。日本著名学者盐谷温在《中国文学概论讲话》中说《水浒传》:“结构的雄大,文字的刚健,人物描写的精细,不独为中国小说之冠冕,且足以雄飞于世界的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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