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过《DUNE2》的读者都暴露了自己的年龄,但也可以引以自豪。对于一个九十年代玩即时战略游戏几天几夜不睡不休的人来说,《沙丘》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DUNE2》来得刺激。
然而今天的人类提也不提《沙丘魔堡》这个名字了。
夏虫朝菌(夏虫朝菌什么意思)
那时候还不懂英语,《DUNE2》中文名字翻译叫《沙丘魔堡》,我一直以为游戏名字来自游戏末尾要攻克敌人的总部——那个洋葱一样的魔堡。当年只知道调兵遣将去收集尽可能多的香料,干掉那个恐怖的沙虫,积累足够力量去围攻敌人的魔堡,最后占领整个星球。那个年月,那么低质数画面的游戏竟然能把成功的虚荣吸引到至高。
这是游戏《DUNE2》开场动画场景,当时看得那个激情澎拜。
前些年,出版社送了一本《沙丘》原著中文版我才知道沙丘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写了一篇关于外国武侠小说与中国武侠小说区别的评论。
每个喜爱武侠小说的人都以为这种类型只有中国有,或者只有中国最优,但其实翻阅一下日本大部分武士小说,无论是消遣的还是正经八百的,很多的小说水平不下于中国的文本。
比如连金庸都惊叹的吉川英治版《宫本武藏》,那段关于刀切芍药花的情节,简直把武侠的武的境界提升了三个层次。更别说古龙很多小说致敬了的很多日本那个时期的情色类武士电影。
而这部来自美国的科幻经典《沙丘》掩卷之后,给人的感受与其说是科幻小说,其实更多的走得是武侠路线。而且,当一边阅读着小说《沙丘》,一边脑海浮现出这款史上最早的即时战略游戏的画面,对应着小说中种种描绘,其实是一种美好体验。同时,也能更快帮你进入小说的背景和设定中。
当耐下心翻过《小说》前面背景介绍和各种铺垫的50页后,小男孩保罗的母亲杰西卡单独面对居心叵测的费尔曼人女管家的情节中,那段如带毒的晶牙匕锋芒掠过鼻尖一般的交锋,透过言语和内心的描绘飞快地将阅读者拉进一个完全不可预知的未来世界,从这个时刻起,真正的体会到作者用了那么多篇幅铺垫的「沙丘」这个地方的险恶与初来此地者无所依靠的恐惧感。
仿佛自己正身处其间,彷徨无计地期待峰回路转的时机。
每个作家在塑造自己的主人公时常带着天然父爱的贪恋,除了特意想通过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的虐待来磨练他们,不忍心让他们染上社会价值观上的道德污点甚至弱点。即便是《红与黑》里于连式的主角也都放在他们社会地位造成的这个前提之下,还不如中国的钱钟书那么腹黑地对待自己笔下的方鸿渐。
日本动漫中则常有主角黑化的描写,不过是一种为了延长连载而特意做的处理。《沙丘》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叫人佩服的是他早早就有这种领悟,小说开启不久,就已经暗示了男主角保罗除了主角光环一般的获得秘密的能力训练外,他还拥有冷酷的完全理性的「杀手」门泰罗的特性,并且他也愿意接受。在他的逃亡过程中几次对母亲的态度的变化,也有一定暗黑的成分。
对于知未来的多次描写,弗兰克·赫伯特让保罗不断提醒自己,避免成为一个领导「圣战」的英雄,却又一次次的描写他有意无意地被拖入了他所不愿意承担的位置。这种被动拖入一方面有自身因素,一方面仿佛是《乌合之众》这本哲学书中所描绘的可能一样,英雄拯救了人民,而人民也裹挟着英雄,双双走向了一个狂热的谁也不能自主的局面。
很多人将《沙丘》当成「生态小说」的鼻祖之类的,或者佩服他构建出来的那种种可能的宗教、政治层面的深邃,阅读者却随着主人公步步惊心的经历之余,被那偶然一笔两笔的黑化的暗示给搅得心烦意乱,大家为主角担忧着,希望他能成功克服命运预示的未来,成为一名他想成为的那样的人。
有趣的是,沙丘里那位生物学家凯恩斯临死前悟到的第二个真理,又在一定程度是对预言和命运的颠覆,让读者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保存更多的希望。
「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因为这个真理,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具备更多样的可能性。如同保罗在预示未来的幻想前,看到了无数种可能一样,这让他可以面对宿命的时候,找到一个突破的可能,这也是西方智慧中的「人的主体能动性」的一种体现。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并为这这选择负责的能力,由于人类选择的自由,使得未来也面临因选择而呈现的种种不确定,这种不确定在宗教者眼中,就是「意外与错误」,如神秘的贝·杰瑟里特组织批评的主角的母亲杰西卡自行选择了生下男孩而不是女孩的保罗一样,是严重的「错误」。
不过,弗兰克·赫伯特更为冷静和理性之处,是他始终处于警醒的是,这种个体的自由选择一旦陷入民众的汪洋之中,要保持原有的自我是何其艰难。
我们把话题收回来。如果删除掉其他背景及思想元素,《沙丘》的故事很容易被还原成一个与中国武侠小说相似的母题。少年英俊忽遭巨变,父亲死难,家族分崩离析,只能逃亡到最下贱凶险之处。仗着主角光环获得种种奇遇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并领导一批豪杰,出山与恶者抗衡,最终以超人智慧和绝学,复仇成功。
不同处是中国武侠小说即便有金庸式的政治影射和寄托,但依旧不离快意恩仇,就算是架空历史的所谓仙侠奇幻意淫小说,其中的江湖世界也离不开中国古代社会阶层的架构和习俗,仿佛看一副「清明上河图」熙熙攘攘之外,依旧有很多山水式的留白。
西方的科幻或者奇幻小说作家则更热衷在作品中独立构建出一个自己设定的世界,仿佛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每个细节每个角落都堆积得密不透风却又相互照应。比之被只愿意看大银幕的人所热爱的《阿凡达》所谓的宇宙星球,或者宏达空洞的《星球大战》来说,《沙丘》的世界更宏达更真实,甚至可以当成人类理性意识上能接受认可的未来,其间涉及到各种宗教、政治、物种乃至涉及的思想、因果等等都相互平衡而能自洽。这也是为什么能给最讲求力量平衡的即时战略游戏《DUNE2》带来成功的缘故。
但是当我们把《沙丘》当成一部西方武侠小说看的时候,就小看了弗兰克·赫伯特。中国的武侠小说被誉为「成年人的童话」,其实也是在贬低其价值。至少,至今武侠小说除了金庸的《鹿鼎记》有所突破外,也就是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上有了形式上的不同。但在人物塑造上,人性的最深挖掘,也仅仅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在命运与性格,道德哲学层面上,余华的《鲜血梅花》刚刚开了一个头,终究却没有破题。
其实,《沙丘》这类小说是最好拍成电影的。
好莱坞也一直在尝试,之前所以失败,其实就是太过郑重切科技不曾到达的缘故。过于郑重,就不敢如徐克改编金庸般天马行空,得其神离其形;科技未到则导致了小说描绘的很多场景无法呈现,漫天黄沙还好说,那个吞食香料车的巨型沙虫,乃至驾驭沙虫的特效,不是简陋的星球大战那样室内场景能解决的。
所以2021年出来的《沙丘》恰逢其时,呈现出宏大无比的巨型沙丘之外,庞然大物到恐怖的宇宙穿行舰也让人在大银幕下目瞪口呆,人类的渺小都不用在宇宙浩瀚里去感受,仅仅被那巨型宇宙穿行舰一对比,蝼蚁也,尘埃也,生命在宇宙里完全不值一提,瞬得瞬失,较之我们嘲笑的夏虫朝菌也好不到哪里,唯有深邃不可测的时空的色身冷峻存在。
电影刻意呈现了这种场景,史诗一样的,太空歌剧模式的展开了《沙丘》的世界,然而呢?
建议要去看imax版——巨型的宇宙穿梭机下人类起止如浮蚁。
其实大部分中国人是看不下去的。就如同今天重映的《指环王》系列,在魔幻的伟大史诗故事里,经典阅读量越来越低,在爽文世界成长出来的新世代们才不要那些「伟大」,他们要的是爽,是远离身边这个灰色现实的痛快决斗,而且必须是快意恩仇,完全不要那么多纠结幽暗的心理劇。
《沙丘》如果按早期《星球大战》套路拍摄,其实就是武侠的套路,复仇,善恶两极对决,宏大叙事只当成背景,而不是主题,人物成长是必须的,但那是能力方面,不是思想深度。主角本该以成为「宇宙第一杀神」为目标,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但不该纠结自己是否要接受命运安排接受「救世主」的人设。
甚至这点还不止是中国人的需求,看看越来越走向史诗套路的《星球大战》系列的颓势就知道,全世界年轻人都在默默高喊,「去你的伟大」,在我们元宇宙里,玩家无论头号的还是失控的,其实无非是为了感受一个字——爽!
幸好金庸梁羽生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
幸好吉川英治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
最像武侠小说里特定形象,背负重大抉择的人物张震·岳医生,
也幸好,我们今天可以有巨幕电影看,就算不知道故事,看那超绝的大画面带来的,同样是一个字「爽」。
也幸好,这个不需要思考的年代里,还有人想制作一些需要思考的或者需要费点心思才能看懂的文化的东西给我们。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