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低收入家庭反而不愿意以取消补习的方式减负,因为“拼成绩”可能是他们的孩子改变人生的最后机会。
韩国学生们背着书包,路过几家培训机构。
本刊记者/龚怡洁
凌晨2点,艺媛(音译)还在学习。这个时间睡觉,对她来说是奢侈。
艺媛正在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为了不让自己放松,她一直把闹钟放在眼前,还会用橡皮筋箍住握笔的手指,这样即使手指僵了,也可以用手腕发力,继续写字。到了晚上撑不住的时候,艺媛就喝点罐装咖啡——这是她瞒着妈妈偷偷藏起来的。
韩国EBS电视台拍摄的《学习的背叛》纪录片,以这样压抑的叙事开场。贯穿初高中时代的升学压力,让韩国不少的学生和家长们选择求助课外补习班。根据韩国教育部和统计厅2019年公布的资料显示,2018年韩国小学、初中、高中生人均每个月课外辅导费为29.1万韩元(约合人民币元1733元),课外辅导总参与率高达72.8%。
“鸡娃”问题在中国也已经泛滥。不过,近日中国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其中明确了“压减学生作业量”“从严治理校外培训”等方面的具体措施,给“鸡娃”家长和教培机构泼了冷水。
课外培训班被严管后,家长们又开始担心:如果市面上没有补习渠道,那么学校、地域间教育资源的差距,靠什么弥合?
整饬教培机构,事实上在韩国早已开始。从上世纪后半叶开始,韩国就开始压制国内的补习大潮,试图平衡公共教育与私教的关系,同时更新教育理念。在中国“双减”政策发布的节点,韩国所走过的道路,或许能提供一些参照和启发。
“影子教育”的反复
在韩国的富人区江南区中,大峙洞以“补习一条街”的名号闻名。3.53平方公里的街区内,密密麻麻地挤着1000多家补习班。首尔高等中学、京畿高等中学等韩国知名高中也坐落于此,把这里的房价、课程价格与弥漫的紧迫感又扩大了一些。
首尔的大峙洞有数百所私立补习班,为争取进入该国一流大学的学生提供量身定制的课程。图/乔尔·李
大峙洞的补习班生意,是在本世纪初开始兴起的。这里的补习班,主要针对的是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两个阶段的辅导。它的兴盛,除了有市场需求外,还得益于两个政策:一是上世纪90年代末,韩国政府决定将江南区和瑞草区划为教育地块;二是韩国政府于2000年给补习班解禁,重新开放了校外培训。
此前,韩国的补习班政策经历了多次反复。二战后,当时积贫积弱的韩国急需普及义务教育、扩大高等教育的覆盖面,以尽可能地提高国民素质,增强国力。到1968年,朴正熙政府颁布了《全民教育宪章》,强调义务教育阶段平等理念的重要性。当时韩国的教育,是一种“政教”联合、强调意识形态的专制色彩教育。而体制外的“影子教育”(中小学学科类的补习班),就对平等教育理念的落实起到了重要作用。
所谓“影子教育”,强调的是课外辅导对于公共教育的良性补充作用。对于公立学校而言,课外辅导能够缓解学校的教学压力,实现对师资的扩充;而对于学生而言,课外辅导能够成为一个跳板,帮助他们抵达更好的学校,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甚至实现阶层的跨越。
放学后,韩国的学生们通常会在补习班学习到深夜。
而到了1980年7月30日,掌握政权的全斗焕政府出台了“7·30教育改革措施”,其中就包括“教育正常化与解决课外补习过热方案”。当时,韩国980万小学、初中、高中生中有15%的人参加课外补习,家长们在课外补习上的花费高达3275亿韩元。方案一方面对高考制度进行改革,取消先前的大学入学考试,引入推荐制以缓解应试教育压力;另一方面,禁止了一切课外补习班。
但是,这样的“一刀切”政策并未取得实际效果。补习班并未被消灭,反而转向地下,成为了只有富人才可以享受的教育资源。韩国学生的分数压力并未减小,但教育费用却水涨船高,教育的阶级化差异也不断在扩大。
在中低收入家庭的强烈要求下,1995年5月,韩国总统教育改革委员会出台了《教育改革新方案》,认可了影子教育的合法地位。但为了将影子教育机构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韩国采取了平衡措施,对公立学校和教师进行补贴,以提高公立学校的竞争力,并优化高考政策、淡化唯分数论,从而不让补习班过热。这一政策一直沿用到本世纪初,
从2013年开始,韩国也试图将补习的功能以“课后服务”的形式收编至学校内。另外,政府还于2016年推出“幸福教育”政策,并在初中推行“自由学年计划”,强调教育的“以人为本”,试图减轻考试压力。
但时至今日,大峙洞的升学考试补习生意仍热度不减。在大峙洞补习班上课的胡姓同学接受《韩国先驱报》采访时表示,想要进入心仪的大学,不上补习班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身边有人是不上补习班就考上好大学的,”她说道,“补习没办法避免。”
韩国学生们在暑假期间在一家实习班参加培训。图/韩联社
学习的“背叛”
EBS的纪录片还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高二在读的韩国男生明基(音),是作为社会特殊关怀对象考入科学高中的。2000年之后,韩国的教育政策加大了对生活困难的弱势群体的扶持,“社会特殊关怀对象”放宽录取便是其中一项。
明基所进入的“特殊目的高中”(简称特目高)包括外语高中、科学高中等以特性化目的兴办的高中,这也是韩国政府试图推行教育公平的一种尝试。20世纪70年代,韩国开始推行教育“平准化”政策,取消重点高中,转而在普通高中之外设立特目高和自律型私立高中。想要进入这两种高中,除了参加升学考试之外,还需要提交申请、推荐信等材料。这两种高中也成为了韩国学子眼中“直通顶尖大学”的最佳跳板。根据2012年韩国教育发展研究所(KEDI)发布的数据,特目高的孩子们,英语、数学两科的平均成绩,都要比普高的学生高出40分以上。这足以说明他们强大的竞争力。
然而,明基的特目高学习生涯并没有想象中顺利,他的数学成绩甚至经常只到考50多分。“在学校里,同学们会说,我们学校大部分成绩差的人,都是通过社会特殊关怀对象项目进来的,”明基说,“(他们)就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我来到这里以后,比起辛苦,其实心痛的感觉更多。我来学校之后拼命努力想要往上爬,但现在我会觉得,好像不值得我这样挣扎。”
韩国探讨教育的纪录片《学习的人》视频截图。
对于韩国中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来说,想要通过教育实现阶层跨越的愿望无比强烈。但是他们的家庭的经济实力、所处的阶级和手握的资源,都会成为实现这个愿望的巨大障碍。据2012年韩联社报道,有研究结果表明,韩国父母月收入每高100万韩元,其子女的英语托业(TOEIC,国际交流英语考试)就会高出21分。英语水平的差距又与就业机会和年薪成正比,托业成绩每高100分,年薪就会高出170万韩元。
像明基这样家庭清贫的高中生们,即使享受政策优惠进入了特目高,也很难把这一“优惠”转化为真正的、以考学实现的阶级跃迁。首尔大学韩语教育学博士在读的小张告诉《中国慈善家》,韩国的高考制度和中国有一个很大的差别:韩国高考除了卷面考试之外,还有面试环节。“面试要看学生整理的生活记录册,其中包括社会服务、海外交流这些内容,”小张说,“除了看学习成绩,还要看社会实践。一些家庭条件好的的孩子,可以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去国外参加小提琴演奏比赛。但普通家庭的孩子,高考要是没有那些特长加分,有可能就算考满分,也考不进首尔大学。所以他们只能死磕学习成绩,所以就必须要补课。”
在韩国,家庭不好的孩子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自愿承担更多的学业压力。
小张说,在他认识的首尔大学的韩国学生中,也有少数并未参加高考,而是通过提前选拔进来的。走这一渠道进入顶尖学府的学生,高中在读期间连续两年内的大小考试,都必须考进全校前三名。
而这些学生通常出身富裕的家庭。“我侧面了解过一个学生的家庭,他四岁就上了那种外国人开的国际幼儿园,他的英语发音、社会实践情况都是上乘的,从小看的外国小说、社会文明类的书也特别多。”小张说。
而家庭不好的孩子则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自愿承担更多的学业压力。2014年,韩国教育部曾出台过一条禁令,禁止公立小学在课后为学生补习英语,以“引导小学生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本国语言上”。但这条政策先是因遭受强烈反对而延期,之后二次准备落地时又再次被抵制——家长们在韩国总统府青瓦台网站发起请愿,要求撤销这一决定。
“全国4800所小学的24万名一、二年级小学生,都通过学校的课后补习学习英语。”其中一名请愿者写道,“请保留学校课后补习。私教学费实在高昂,请帮助我们这些家长减轻财务负担吧。”
韩国政府的学习减负政策并非总是受欢迎的——对于部分中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来说,他们反而不愿意以取消补习的方式减负,因为“拼成绩”可能是他们改变人生的最后机会。
北京理工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告诉《中国慈善家》,在他接触过的韩国学者们看来,目前韩国教育系统面临的最大问题,仍然是教育公平的问题。“教育的阶层差异很大,最好的教育资源仍然是被上流阶级所占有。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很好地解决。”
在EBS的纪录片中,艺媛这样写道:“一个年级就有六百个人在向我逼近,他们都上四五个补习班,有许多怪物般的人已经学完了高中的课程。虽然知道这样想是不好的,但我还是经常会厌恶自己的家境、厌恶这样的现实,所以更加拼了命地学习。”
即使学习和努力很可能会在未来“背叛”艺媛们,但这已经是普通家庭孩子想要向上攀登的最佳选择。
韩国探讨教育的纪录片《学习的人》视频截图。
“幸福教育”的悖论
韩国决策者也一直在思考,教育政策要如何平衡公共教育与私教间的关系?
一种尝试是尽力缩小地区间的教育资源差距,以提高公共教育水平的方式,抑制补习的过热。韩国1967年颁布了《岛屿及农村偏僻地区教育振兴法》,其中的一个内容,就是实行教师定期轮岗制,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不同地区之间师资不均衡的问题。小张告诉《中国慈善家》,目前,韩国的老师一般是三年一轮岗,发达地区任教的好老师也会调往地方。这样,哪怕是农村的学生,也会碰到一些好老师,接触一些上乘的教育资源。
另外,首尔市最近还出台了一项政策:本月2日,市政府通过了约36亿韩元的“首尔学习”项目预算案,内容为拨款向大型课外培训机构购买“明星讲师课程”,并以网课的形式免费提供给低收入家庭的学生学习。“既然不能遏制课外补习教育的发展,就应该让所有人共同享受其好处。”首尔市市长吴世勋表示。目前,首尔市政府正在与知名网课机构协商,打算以市场价15%的标准采购课程。
不过这一旨在“促进教育平等”的方案也受到了一些质疑。首尔市各教育组织认为,想要缩小教育差距,并非只是把网课机构的课程免费普及就能解决问题。他们反而担心,这一做法会让补习风气更盛,反而不利于政府发展公共教育。
学生和家长对于补习班的狂热,其根本原因在于“考个好大学”的强烈愿望,和将“好大学”与“好工作、好收入、好人生”划等号的一种信念。然而,考个好大学应当是教育的终极目标吗?在国家发展、筛选人才的现实与“以人为本”的教育理想之间,是否有那么一条恰当的路径?对此,韩国教育界画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韩国探讨教育的纪录片《学习的人》视频截图。
杨东平告诉《中国慈善家》,韩国默认义务教育以外的高中大学教育存在竞争,而小学至初中的义务教育则开始理念转型。韩国的教育模式已经从义务教育的初始阶段——小学开始进行改革。据他了解,在韩国取消幼升小、小升初选拔考试后,小学阶段的狂热补习已经相对少见。在取消择校后,各个小学的教育资源配置也相对均衡。
“我们去年访问韩国时,询问了两个京畿道小学生的家长选择小学的标准,他们表示‘一是离家近,二是伙食好’。因为小学基本不存在升学竞争,所以他们上的培训班也主要是艺术、体育等兴趣班。而韩国城乡间小学的差距也相对比较小。一个原因是韩国并不存在城乡的二元结构,在做普及教育时,是‘一张图纸涵盖所有学校’。另外,韩国的义务教育最初是从边缘向中心普及。这是考虑到城市的支付能力比较强,所以先在海岛、农村等偏远地区先建设标准化的学校,普及免费的义务教育。”杨东平说。
哈尔滨社会科学院东北亚研究所研究员张隽告诉《中国慈善家》,韩国的公立小学都包含“教养科目”,涵盖钢琴、伽倻琴等非学科类的兴趣课程,引导学生关注分数以外的世界。她参与中韩学生交流项目时,能明显感受到“韩国的小学生很外放,团队协作能力也很强”。
在2016年“幸福教育”理念被提出后,近些年,韩国开始在部分初中试点“自由学期计划”,而最终定型的“自由学年计划”,已在韩国90%以上的初中内落地。延世大学教育学部金胜完(音)教授的团队就对“自由学年计划”的出台背景和目标做了具体研究。金教授表示,在韩国教育被诟病“竞争过热”“应试地狱”的背景下,“自由学年”给予初一学生为期一年的免考期,并提供职业生涯规划课,能够让他们在僵化的课堂外开辟出一点空间,自由探索人生道路。
但她同时指出,这一计划所基于的理念,是“让学生自身获得幸福”的新自由主义追求,但刚刚成为发达国家的韩国仍然面临着快速提高国民素质、提升国家在国际上竞争力迫切的需要。“个人”与“集体”目标的碰撞,也使得类似“幸福教育”的减负政策最终可能陷于矛盾境地。
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创新,与初升高和高考之间的竞争同时存在着。曾经,学校的功能被定义为选拔人才、为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服务。尽管韩国的教育界意识到,这种发展主义的概念已经过时,但从小学开始的理念矫正,需要一定的时间将成效层层扩大。这也意味着针对义务教育开展的教育创新,很难迅速地说服已经站在高考关口的学生和家长。
“名校对社会阶层的垄断仍然非常严重。”杨东平表示,“肯定是有一批焦虑的家长,想要让孩子考入顶尖大学。一些培训机构,就会借机混淆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竞争教育。”
目前,学生家长花费在补习班上的费用数额仍然庞大,经济压力也十分显著。2016年,首尔大学心理学系教授崔仁哲(音)与韩国知名婚介公司共同发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韩国未婚男女对于生育的期望中,经济负担是一大障碍。其中,26.7%的受访者将“课外补习费用”选为生育孩子的最大负担。另外,28.6%的受访者认为,养育孩子的经济负担太大,是韩国出现低生育率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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