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在第八届全国政协会议上,赵朴初、冰心、曹禺、夏衍、启功等九位德高望重的文化界老人,提出了名为《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的《016号政协提案》。老一辈文化人对传统文化长河可能面临中断、“大家拿着线装书不认得”的现状痛心疾首,呼吁建立幼年古典学校,采取传统教学方法(如背诵历代名篇、从事古文写作等),培养传统文化研究的专业队伍。此后,“读经”再次成为中国文化教育领域的一个众所瞩目的关键词。
21世纪第一个十年,在传统文化回归的浪潮中,全国各地的读经学堂、国学教室、私塾等教育培训机构在城乡各地纷纷成立。出于对应试教育不满,对传统文化衰微的担忧,许多父母转变观念,在义务教育之余,让孩子朝读经暮习武,希望能在孩子心里结出传统文化的硕果。作为一种个人选择,这无可厚非。对孩子而言,它也凝结着长辈赋予的博学厚德的人生愿景。
但是有的人则走得更远。他们选择让孩子脱离体制内教育系统,进入读经学堂,以幼稚之年开始几近封闭的读经生涯。甚至有少数父母辞去工作,全家退居乡野,陪同孩子,闻鸡起舞,读经书、学古曲、耕种菜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内而外、从形式到内容,全方位过上了向古人看齐的生活。这种做法倘若是个例,尚可观察,若是蔚然成风,就让人深怀忧虑了。
何为读经教育?以民间读经界有广泛影响的文礼书院为例,其创始人就主张“老实大量纯读经”。其“儿童读经教育”的理念包含三个重点:从教材方面说,就是读《论语》《孟子》《老子庄子选》等“最有价值的书”;从教法方面说,“先求熟读,不急求懂”;从教学对象说,则以儿童(3岁至13岁)为主。能进入文礼书院的学员,需要年满13岁、包本背诵经典30万字。所谓包本背诵,就是要像复读机一样,对着录像机,一字不差背完古书经典。
笔者并不一味反对苦读。毕竟,文化的习得总是需要大量的反复训练和强化,一味强调快乐教育,初衷不坏,但总显得矫情。其实读经之苦,世界都一样。犹太教有个古老的传统,当小孩平生第一回读摩西五经时,大人会喂食他一口蜂蜜或一块糖。这样,他永远都会把学习和甜美的滋味连在一起。方法是在制造快乐,映照的仍是读经之苦。
20世纪第二个十年,第一代读经少年初长成人。2016年年中,《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将如火如荼的读经教育推到风口浪尖。这位名为惟生的学子,10岁时被母亲收回义务教育的权利,进入读经学堂。辗转9年,历经几个封闭学堂,从10岁懵懂小儿到十八九岁的热血青年,在孤独的、与世隔绝的、被他称为机械运动的读经中度过。然后,因为前行无门,他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与局外人的反思不同,对读经私塾的每一点怀疑都是对我自己生命意义的怀疑,令我心如刀割。”
批判容易,重建难;走出体制容易,回归难。各种口号走马灯一般花样百出、生生不息。理论探讨和争议是冰冷的,可这微小的个体血肉发出的呼喊,却有振聋发聩的力量,令人痛心疾首。青春无价,倘若需要用人生最快乐的10年做一个试验,尤其是对于一张白纸一般的儿童,如若从幼儿时期便注定只能被反复灌输完全不知其意的古书,对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残酷的。义务教育体系虽不完美,但却是无数探索求证后沉淀的产物,其学科制定的科学性、严谨性、丰富度,凝聚着无数教育专家的心血,也符合现代文明进程中的中国国情。若要将其摒弃、另辟他途,极有可能折损孩子的生命。
92年前,鲁迅曾痛批当时学界的复古潮,他甚至不无反讽地说:“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近百年已过去,看看现如今借由少儿读经形成的巨大产业链,这段辛辣嘲讽仍然毫不过时。且不说读经学堂高昂的学费,单看百度搜索“读经”第一条蹦出来的动辄千元的“国学机”,看各高大上的学堂领导班子里的地产界企业家名录,已使人啼笑皆非。
好在,轰轰烈烈的读经热已经引起了更有力度的反思与回拨。近日召开的两会中,葛剑雄教授直言,一些打着国学旗号的国学班、读经班,“简直就是公然抵制义务教育。”“有些组织私塾和读经班的人,自己都不识几个字,有些是为了牟利,有些是作秀,还有一些很偏执。”
“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个人冲破其混沌,透露其灵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径与形态。”儒学大师牟宗三先生如是说。所有的教育都应因材施教,每个个体都充满丰富的可能性。作为孩子最好的老师,家长更应该了解其天性,顺应其兴趣,为孩子开拓更为广阔的知识天地,助力孩子成为现代文明社会中具备健全人格和学识基础的人,而不是人云亦云,盲目跟风。
还是用鲁迅先生的话作结:“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