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银监会的刘主席要我讲这个问题,我说不需要重讲,所以我让他们发了给人民大学讲话的记录,那里面讲了一点点国学方面的问题,给诸位做一个参考,甚至给我一个指点。
我们长话短说。这一次来,除了你们这班金融界的英才以外,听说还有些人,我的老朋友皇甫平也在吧?这位周瑞金先生,我说一九八九年后能够继续改革开放,他是第一功臣。当年讲姓“资”的也好,姓“社”的也好,争论走资本主义路线、社会主义路线的时候,邓小平先生还在,很难下结论的时候,他敢于带头站出来写篇文章,影响很大。他当年是准备挨斗的。我说你这个读书人,老朋友,有胆识,、很有功劳,他今天也在这里。听说还有大哲学家周国平先生也在这里。这些老前辈们,我都要请大家原谅,给我一点指教。
我今天想在这很短的时间里,讲故事给大家听。你们诸位是搞金融的,我常常在谈中国文化时提到“经济”,“经济”这个词语,我一直到现在心里不舒服,从年轻就开始了。
诸位要知道,我们推翻满清以后到现在为止,九十六年,再过一个月以后是九十七年。当年我的老师辈,都是前清的遗老,有功名,起码是举人,有些是进士,做过官的。我长大一点,正是北伐阶段,他们这些老前辈都笑,你们年轻人乱听这些,书不好好读,什么开始北伐!军事是北伐,政治是南伐。
我们当时小,老师讲话是坐着,我是站着的,背书也站着,不像现在,以后慢慢改了,上课是学生们坐着,老师站着。将来时代学生们躺着,大概老师们要跪着。这个时代的变化啊……(众笑)
当时老先生们这样一讲,我们就不敢说话了。在那里我是年纪比较轻的,我就问老师,那个时候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啊!怎么叫“军事北伐,政治南伐”?他说,你看,这些革命党(所谓革命党包括了国民党、共产党和其他的一切党派),他们懂什么?就是拿到政权,做官做事什么都没有经验,拿到政权以后,用的都是满清的遗老遗少,一切规矩都没有变动。只是表面做得很好,实际没有内容。
当时他这样讲,现在我回想,好像九十年来都是这样,还是一样道理。包括我们共产党成立新中国以后,新建立的政权到现在,这些情形同当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道理是一样的。而且,中间虽然对中国文化那么严重地整顿,但中国文化坏的一面并没有去掉,这是个什么道理?
是文化问题吗?人性问题吗?我们这里有哲学大师们,好几位都在,值得研究。现在这个问题扯开就大了,有关政治、哲学、教育,都有很多的问题。
我们回过来还是讲本身的问题,刚才提到“经济”,我常说,我们很多翻译的名称是二手货,西方文化变成中国文化,很多名称没有自己翻译,日本人是用汉文,用中国文字,日本人先接手翻译的。譬如说“智慧之学”,我们中国人叫“慧学”,日本人翻成“哲学”。当我到台湾以后,一听闽南语的发音,哲学叫做“铁盒”,我们浙江人一听“铁盒”,铁的盒子啊!实际他是用“哲学”两个字。可是“慧学”给日本人一翻成“哲学”,我们用到现在还是“哲学”。
再譬如说“经济”,我就严重地反对,中国讲“经济”,在中国文化里头很严重啊!是经纶济世,大政治家,大文化家,这个叫“经济”。我们常说中国古人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那个“经济”不是现在这个“经济”。他讲写文章文学,西汉一个司马迁作《史记》,一个司马相如文学第一,所以“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中国经纶济世之才,赤手空拳打下来天下,建立一个政权而万古留名的,很好的榜样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所以叫“经济南阳一卧龙”,卧龙先生就是诸葛亮。这是中国人由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的观念。日本人把管财经的问题叫经济,这是很好笑的事。现在一提到经济就想到管钞票,要钱,这个文化问题很严重。
所以我们有一个遗憾,把西方文化翻到中国来,从来没有做统一的翻译,包括自然科学。我们国家从满清末期开始翻译西方文化,满清同治年间,成立了同文馆,这是国家翻译院。可是到现在呢?不管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一切翻译都没有统一。
讲到同你们工作有关系的经济,这里一位李慈雄博士,是我的老学生,比陈峰资格还老,他也是同学里头言听计从的一个人,他是斯坦福大学的博士。我在美国的时候,他正在世界银行做事。我说慈雄啊,这个不能做了,你马上就辞了吧。他地位很好,拿高薪的。我说,我看了美国,不行,遇到问题第一个开除的,一定是东方人,而且是中国人,你赶快辞掉,在你巅峰的时候、最好的时候辞掉。他说,老师,我也想辞,辞掉到哪里?我说回大陆去。他很难,他是台湾人,美国留学的博士,岳父萧政之中将,政治部主任,曾经是反共的主将,他三个身份都很难。他说老师让我到大陆干什么?我说,到上海去发展,中国需要人,经济发展这一方面你是专家。他在我面前站不到一分钟,说,老师叫我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就一句话。然后他到上海做企业,现在叫斯米克公司,股票也上市了。
当时他在斯坦福大学时,学校里有个经济学的名教授,慈雄就给他谈中国文化,他说到他中国的老师是南某人。他说南老师批评我们学经济的。我说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欧美的经济学家,是强盗的经济学家,都是为一个国家、一个观点,写了许多经济学的书。你们学经济不要乱跟他们。从《原富论》开始,通通不对。没有一个学者研究全体人类的经济学,马克思有一点像,还不完全,他在那个时代还看不清楚。任何一个学问,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土话,叫做“麻子上台阶”,一个麻子上了台阶,群众观点,个人看一点。整个麻子脸,哪个洞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世界上所有的经济学都是这样。实际做国际大生意的,影响了整个世界,他们对全人类究竟是怎么个影响法,今天乃至以后的全人类,究竟应该怎么样生存生活,没有人研究,这是很严重的大问题。
那么,请问中国原来有没有现在所谓的“经济学”?没有。这是十九世纪以后过来的。譬如说,我们“抗战”以前,经济学没有几个人,某人在外国留学,学经济回来,好像很不得了。
那么,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有!我今天特别带来,这是康熙、雍正时代整理的《古今图书集成》,恐怕你们图书馆没有,它把几千年的财经,一切内容的要点囊括在里面。所以康熙、雍正时期对中国文化,很对得起。
经济学,在中国过去叫什么呢?叫“食货”。中国人过去是重儒轻商,看不起商业。司马迁写《史记》,他写了一篇《货殖列传》、一篇《平准书》。后来班固写《汉书》,在《史记》的《平准书》、《货殖列传》的基础上写了《食货志》。
你看“货”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呢?这要研究中国字了。不认识中国字,你中国文化讲不通的。“货”是“化”下面加个宝贝的“贝”。贝是什么?我们上古货币是用贝壳做的,最初商朝、周朝以前的货币是贝壳,后来慢慢变成用其他的货币。“货”是化贝,包含了物品交换和货币贸易的内容。“贸”字上面是“卯”,下面是“贝”,早晨五六点钟(卯时)在集市上买卖交换物品。“易”上面是“日”,下面是“月”,日、月每天轮转更替,包含交换、交易的意思。
由“货”字,谈到货币学。我常问学经济的同学,我说古今中外每个国家,每个社会,货币一定会通货膨胀,每个时代都会通货膨胀,而且每个新时代会把货币变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经济哲学的问题了。货币为什么一定会变?譬如刚才讲到“货”字,是变化的“化”下面加一个宝贝的“贝”,有财富变更变化的意思。所以,司马迁第一个提出来商业的哲学,写了一篇《货殖列传》,那么中间有两句话很重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学问道德抵不住一个钱、利,利之所在,拼命苦干,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利。人家说司马迁是历史学家,我说你们不要搞错了,司马迁是一个历史哲学家,他走道家的路线,他为人类开了一条路。
司马迁以后,班固写《汉书》,走司马迁的路线,但是改了,把这个叫《食货志》。我抽出来这部《古今图书集成》里面叫《食货典》的,把五千年农业社会的经济、税务的收入、国家财政的给配、商业的行为、政策的安排,都收录在其中。可是可怜我们中国人自己,这一百年当中,有几个学者回转来研究研究自己的经济学?
换句话说,我们讲银行,银行怎么来?我等一下讲外行话给大家听。可是今天所有的银行,没有研究中国文化特色的银行应该怎么样。
“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鶡冠子》
“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阴符经》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慆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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