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上世纪的最后一年,因为我妈不赞同奶奶带孩子的方式,把我和姐姐都从乡下带到了县城。父母在县城的居民二巷租了两间瓦房,我坐在门前的黑皮革沙发上,看着父母把家具从板车上卸进屋里,这时,一个穿着海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走到我面前,身旁领着一只大白狗,笑容灿烂:“你好,我的英文名叫汤姆。”汤姆是房东的女儿,这位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如今竟记不得她的大名,只还记得她姓王,小名很土,叫“花娃”。她大概不喜欢这个小名,就坚持让别人叫她“汤姆”——这个英文名来自动画片《猫和老鼠》。我们认识时,都还没上小学,但我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相比通常的情况,却远远超过那个幼小的年纪。
在老人们的谈笑里,这个淮河以北的普通县城被称为“牛皮县”,调侃并非没有根据,说是“县城”,横竖不过十条街,其间缀连着两个冷清的广场。当然,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县城生活仍然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很怕生,渴望陪伴,汤姆的出现,让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汤姆家是一个四合院,西边是入口,进门后南边是两层楼房,汤姆一家人住在这里的一楼,院北和院东围绕着七间旧式瓦房,我家租了北面的两间,与汤姆家正对门。院子里有个花坛,坛壁抹了水泥,样式粗糙,坛中并无花草,尽是时令蔬菜,一口压水井安静地留在坝子中间。临街的水塔正在修建,租住在汤姆家楼上的学生们,要到一年以后,才能用上自来水。
那时汤姆家的境况算相当殷实:一台时髦的 VCD,机顶上,是高高堆起的国学CD光盘。这台VCD机下午播放卡通片《猫和老鼠》,晚饭过后,汤姆和她的姐姐,在她们爸爸的监督下,跪在地上,对着电视屏幕,开始学国学,每天半小时。
县城没有少年宫,文化馆只是摆设,将孩子送去课外学习才艺还很少见,让孩子学国学,更是稀奇。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汤姆爸爸的特异行为,与那个时代的风尚息息相关:2000年前后,一群知识人开始躲进书斋,爬梳陈堆故纸,掀起了一场面目模糊而暧昧的“国学热”,汤姆爸爸,算是走在了时代前沿。
汤姆的爷爷是美术老师,喜欢国画;汤姆爸是县医院儿科主任医师,一身白褂,眉毛板正,鼻梁挺直,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充满威严。汤姆爸从小被父亲熏陶,嗜爱字画,家里时常有聚会,喝酒吃肉,来的都是些年长的字画爱好者,他们赠送的各路作品,挂满了汤姆家的墙壁。
我妈好奇汤姆爸的教学方式,也将我送过去跟着听。到了时间,我就跪在那儿,跟汤姆两姐妹一起,看电视里的教学录像。内容大抵只有两种:古诗文的解读和礼仪风尚,那些教礼仪的老头子,总是让我想起乡镇上卖药的江湖郎中。
我明显察觉到,汤姆爸不喜欢我的加入,因为只要我在,汤姆就会开小差,不停和我说话。每当这时,汤姆爸爸也不管我,只是将宽厚的家用木尺,轻轻敲打汤姆的脑袋。我如坐针毡,几次以后,我再不愿去,我妈也没勉强我。
至今,我对这几堂课,仍有印象,那时似乎做过一首诗,只记得其中一句,叫“高楼拔地起”。可惜的是,连这些简单的东西,汤姆也不会记得了。
我们刚到县城的第一年,发生了一次月食。那天夜晚,凉风习习,我家与汤姆家,大人小孩们,都来到楼房平顶上,坐在凉席上,聊天吹风,等待暑热消散。我和汤姆都很兴奋,仰躺在凉爽的竹席上,瞪大了眼睛,等待神奇的“天狗吃月亮”。
月食出现时,汤姆兴奋地指天空:“看!天狗!”她养的“大白”也很配合,听到小主人的声音,也跟着吠了几声。我爸和汤姆爸早已睡着,那两股山响的呼噜声,完全盖过大白微弱的吠叫。
月食结束,“天狗”吐出月亮,汤姆忽然问我:“你认得星座吗?”皓白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汤姆仰望星空的侧脸,满是天真美好的神往。我分辨了很久,终于找到北斗七星,那勺子的形状,就像汤姆头上翘起来的小辫。
那个看月食的楼顶平台,四周有围栏,但不过两块砖高,我和汤姆曾在平台上玩过一个很危险的游戏:一个人站在正中心转圈,转到另一个人喊停为止,停下来,晕头转向,蹒跚晃到平台边缘不过半米,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开始,我不肯玩,但汤姆胆子大,很想玩,我只能硬着头皮陪她。我想陪她。
平时,孩子们也喜欢在平台上玩耍。一群小朋友,整齐地趴在楼顶,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一次,有个流浪汉从小巷经过,衣衫褴褛,还露出半个屁股。“傻子!”最大的孩子指着巷子里大喊。
流浪汉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着我们傻笑,我吓得缩回脑袋。很多孩子,都在放肆地笑,汤姆却没笑,她下了去跑回家,拿出几袋雪饼。看着汤姆向流浪汉走去,我紧张得不敢说话,大孩子们也不敢笑了。汤姆小跑了几步,追上流浪汉,那张黢黑而肮脏的脸转了过来。汤姆将雪饼递出去,那人看起来有些害怕,接之前,还犹豫了一下。
等流浪汉走远,我们才从平台下来。
大孩子们又恢复了傲慢神气的姿态,“我妈说跟傻子玩会变傻!”
“我妈也这么说。”汤姆机敏地回应嘲讽,说完拉起我的手,离开了那群孩子。
汤姆去山里的“国学班”之前,我们时常在巷子里玩“跳格子”。附近有人盖新房,地上散落很多棱角锐利的小石子儿。我一时兴起,捡起一块比较大的,往远处扔,不料,“大白”突然蹿了出去,用嘴把石子儿叼了回来。我们觉得有趣,又反复扔了几次石子,“大白”都不知疲倦地跑去叼回来,有时,地上石子儿多,它甚至一口叼回两三个。
不一会儿,心细的汤姆发现,“大白”的嘴被石子儿刺破,流了不少血,她当场就哭起来。我讨厌汤姆哭,因为她一哭,我妈会以为我犯了错误。我不知怎么办,也不安慰她和“大白”,反而莫名地生气,当着汤姆面,气鼓鼓地跑了。
我以为汤姆会生我气,没想到第二天,她仍旧来找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上小学的前一年,汤姆被她爸爸送去了“国学班”。我和汤姆都不知道“国学班”是什么,只以为,那是某种高级的“学前班”。我妈夸赞汤姆爸对孩子的教育很用心,说,国学班的学费很贵,在山里读书,“能像陶渊明一样回归自然。”她说这些话带着羡慕,听得我也很羡慕。
“国学班”是寄宿制,走之前,汤姆很高兴,蹦蹦跳跳,像出远门走亲戚。她走那天,我心里的伤感情绪,就像搬来县城时,坐村里的三轮车离开,奶奶家养的土狗,一直跟在后面,从村头开始,追了一两里地。
没了小主人,“大白”只能粘着我,它通体白色,体型有成年狼狗般大小。我从小就喜欢狗,但不知为何,有汤姆在时,我才愿意跟它玩。被“大白”追得心烦时,我就躲到高高的平台上,那道铁锈的梯子,近乎垂直,狗上不来。楼顶的视野里,一眼望去,全是灰暗而低矮的居民楼,最高不过三层。
我不知道汤姆去了哪里,我妈说,汤姆去了山里,我就格外关注“山”的消息,有人告诉我,附近的龙山镇有山,那里正在采石头。
“难道陶渊明是采石的工人?”我在心里幻想汤姆所在的世界。
姐姐们到了读书年龄上学去了,汤姆走后个月,我也要读学前班了,我妈带我看过好几所学校,大多是一间简陋的屋子,三五个老师,里面坐四五十个学生。每到一处,我都会想,汤姆一定在更好的环境学习。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汤姆家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汤姆病了,我妈悄悄告诉我。
我于是知道了更多的事情:那个“国学班”很远,在苏北,距离我们县城150公里。汤姆在那里长期吃素食,后来肠胃不适,吃不下东西,饭菜送进嘴里就吐。我妈说,即便如此,汤姆爸依然坚持让她留在那里。
临街的水塔终于修好,院子里通了自来水,花坛里,蒜苗依然青翠,汤姆妈却很少出现。我想问汤姆更多情况,却不敢主动过去问,汤姆爸的背影,一直让我望而生畏。
汤姆家二楼,有个供租客们使用的公用小水池。水池旁边,有人将竹竿绑在栅栏上,用来支撑晾衣绳。有次我手扶竹竿,走在水池里,不料,干枯的竹竿上有个黑洞,里面藏着一只马蜂。我被狠狠地蛰了一下,大拇指迅速地刺痛、肿胀起来,我握着手指在楼上放声大哭。妈妈在裁缝店帮工,汤姆妈闻声赶来,把我带去她家,用食醋冲洗伤口,包上白纱。
出门前,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打听汤姆的消息。汤姆妈站住了,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那大约是下午三四点光景,阳光绕到房子背面,屋内很暗,汤姆妈的脸半掩在头发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们当地的习惯是,小孩上半年学前班,接着就上小学。小学开学一星期后,汤姆爸终于把汤姆带回家了。
我快一年没见她了,在“国学班”期间,她应该只在节假期间回来过,只是,我爸爸极孝顺,逢节假总是带我们回老家,等我回来,汤姆又走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家,“大白”跑到院子门口迎接我,显得兴奋异常,半直立着身子,趴到我身上,抹了我一脸口水。我没理它,径直回家,走过汤姆家门口后,“大白”也不再跟我,只是朝我不停地吠。在狗叫声的间隙里,我突然听到一个低低哭泣的声音,像是汤姆妈。
进家后,我妈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汤姆傻了!
她偷偷跑出“国学班”,一个人躲进山里,汤姆爸在深山密林里,足足找了两天才找回来。出事以后,“国学班”忽然解散,主事老师跑路,汤姆爸到山下派出所报案,结果,只找到几个兼职的高中生。学生们说,“国学班”里,教训孩子的方式,不仅包括戒尺、罚站等,若犯大错,会被逼裸露身体,接受冰水冲洗,然后站在风中“锻炼意志”。
汤姆回来后,大人们的行为很神秘——我妈时常跑去对面,但却叮嘱我千万不要靠近;汤姆的姐姐被送去姥姥家,汤姆爸经常外出好几天。
我跑到汤姆家二楼的阶梯旁,她家门上小窗的玻璃碎了一块,透过这里,我能依稀听见客厅的谈话声,偶尔,还能听见汤姆背诗。那些诗词,我没听过的。
在楼梯偷听时,“大白”依然来烦我,靠在我身边蹭,好几次,我想推开它,都被强烈地顶回。我怕“大白”叫起来被人发现,只好又跑上平台,伏在靠近民巷一侧,茫然地张望。风很大,吹得我满眼含沙,泪水掉下来。
既然汤姆还能背诗,为什么我妈就说汤姆傻了呢?我想不明白。
汤姆回来已有一段日子,一天吃饭,我和姐姐比赛谁“做”的午餐好吃,我们将米饭在碗里使劲压紧,再把紫菜汤倒在上面玩。我妈突然用筷子敲我脑壳,盯着我,眼里闪着光,“你和汤姆不是同岁吗?”
我妈不是在教训我,她是突然想到一个帮助汤姆的主意。她显得很兴奋,当即拉我去汤姆家。
开门时,我被汤姆妈的形象吓了一跳:她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有青肿的伤痕,和之前的干练形象判若两人。他们家曾经整洁的屋子也变了样:墙上的字画被大面积撕扯过,地板上到处是光盘碎片。汤姆妈迎我们进家里,汤姆爸则坐在客厅看碟,画面里,汤姆在一间土屋里背诗、洗菜、收拾桌椅,跟别的孩子拔河比赛,她一直没有笑——那是“国学班”专门拍给家长的。
“汤姆,朋友来看你啦!”汤姆妈强打起精神,领我们去里屋。汤姆仍然衣着整洁,面容秀丽,就像我刚到县城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我们走进卧室时,汤姆正用手和头支撑着,倒立在床头。她用力地保持身体平衡,看到我们来,脸憋得更红,忽然兴奋地喊起来:“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下来说话,别咬到舌头。”汤姆妈伸手去抱她,不料,汤姆却高声尖叫。汤姆妈将她放下来,她又固执地摆回倒立姿势。
听到尖叫声,汤姆爸从客厅赶来,他朝妻子大吼:“你不要碰她!”然后,这个曾经儒雅的男人,整个眼圈都红了。
汤姆的智商真的出了问题,应该已经忘记我,只是头脑中,还残存着模糊的熟悉感。汤姆回家后,她妈无暇照顾,只好把汤姆姐姐送到姥姥家,汤姆爸则充满自责与焦虑,时常压抑不住怒火。我所听到的背书声,原来是来自于VCD里的视频,汤姆爸一遍一遍地回放女儿的学习过程,期望从中发现问题的根源。
我妈的想法是,邀请汤姆和我同班上学,几个孩子陪伴着,兴许会利于她恢复。汤姆妈感动得流泪,汤姆爸也很激动,当晚便邀请我们一家人在他们家里吃饭。他说,汤姆其实还有希望,他们甚至考虑过,让汤姆的姐姐留级来照顾汤姆。
那顿饭,她爸和我爸都喝高了,他们偷偷给我倒了半杯白酒,辣得我哭了半宿。其实,白酒是误喝的,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汤姆身上,她话很多,但好像刚学会说话,对眼前的一切,都要询问一番。我的名字,她也问了两遍。
我当然很想帮助她。只是,年幼的我,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善良,也低估了自己的耐心和恶意。
汤姆的姐姐也被接回家,我们又成了四个人,上学时,我走在最前面,两个姐姐把汤姆护在中间。
一年级的小学生们生龙活虎,上课没规矩,总有人说话,做小动作。只有汤姆是例外,听课时,她的坐姿相当标准,只是,她记住老师们的姓氏,就花了一个多星期。除记忆力变得很差,我倒觉得,汤姆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其他学生也没对她另眼相看,偶尔,还会有同学一起聊天。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期中考试、发生了那件令人诧异的事情。
考试时,有个内向的男孩太紧张,不敢去上厕所,在班里尿了裤子,当场嚎啕大哭。监考的语文老师带那个男孩回家换裤子,请一位陌生老师代替监考,顿时,班级里哄闹成一团。陌生老师想维持秩序,大声拍桌呵斥,教室一下安静了。
但下面的事情让我们始料未及:汤姆一下站起来,走到教室后面,开始倒立。她失败了几次,摔得一身灰。
那位监考老师不清楚汤姆的情况,他喊了几声,见没有效果,就走过去,想把汤姆扶起来,没想到,刚碰到汤姆身体,她就发出尖叫。尖叫惹来隔壁班级的老师和学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我不知所措,只能牢牢坐着,不敢采取任何拯救汤姆的行动。
考试已无法继续,汤姆妈被通知到学校,她抱着仍在尖叫的汤姆离开时,好多老师和学生都在栏杆旁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汤姆妈看到我,勉强笑了一下,噙住的泪水,流得缓慢而倔强,像雨后的蜗牛。
考完试放学,我一路狂奔回家,劣质鞋底摩擦地面,就像刷子在黑板上发出的刺耳声。“大白”没来接我,我远远就听到,院子里,哭声、喊声、狗叫声,已乱成一团。我爸也刚到门口——他买了小灵通,汤姆家出紧急状况,我妈立即给他打了电话。
汤姆爸大概喝了不少酒,煞白的脸,不见一点斯文,满是暴躁的戾气,他身上的白褂,涂着许多墨。我妈忙着劝解,向我爸瞪眼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帮忙。我爸和我一样怂,假装没看见,反而瞪了我一眼,“去!回屋去!”
进屋前,我看见,汤姆妈跪坐在地上,抱着汤姆,脸上被汤姆手中的毛笔,画得不成样子。
一周后,汤姆又和我们一起上学,学校里的人,开始对汤姆报以异样的目光。我们被区别对待了,在这种微妙的氛围里,我开始变得很敏感,只要有同班同学在附近,我总会和汤姆站得远一点,或者干脆跟我姐发脾气。以前总在一起的四人小组,开始有人缺席,有时是我,有时是我姐。
那天,我正和同学在操场扔沙包,几个调皮的男生拿了汤姆新买的笔,丢进男厕小便池。汤姆没有一点犹豫,直接闯进去,一群学生挤在厕所门口,看汤姆把笔捡起来。场面混乱,身体瘦弱的我,挤不进去,只能勉强卡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切发生。
这次,连汤姆的姐姐也没在她身边,汤姆一边往外走,一边用衣角擦拭圆珠笔,人群为她让开一条路,或者说,躲开一条路。这时,我才有机会,走上前去,从汤姆手里将笔夺过来,远远地扔掉。我痛苦地看到,汤姆又跑过去,把笔捡回来,还对我笑,“能用的!能用的!”
她嘴里认真地念叨着,旁若无人。圆珠笔在她的米黄色外衣上留下长痕,我想起汤姆妈脸上的墨迹。
汤姆出事后,汤姆妈就辞了工作。我坐在临街靠窗的位子,时常看见她在附近徘徊,每次见到我,她都嘘寒问暖,给我不少吃食,甚至,每次给汤姆买学习用具,都多我一份。这些好意,在我心里,造成无形的压力。
汤姆爸则成了彻底的酒鬼,院子的西北角,逐渐堆起一个“酒瓶城堡”,他不许人处理。我爸则向我妈提了几次搬家,但我妈始终犹豫不决,她担心,我们走后,就没人阻止汤姆家频繁发生的家暴。以前,汤姆爸经常介入我爸妈的争吵,竭力委婉地劝和,如今,他会在在深夜里,对着自己的妻子发出恶魔般的咆哮。每每这时,我惺忪着眼睛,看我妈从床上爬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往对门。
我妈展现出可贵的邻里情,汤姆妈买给我的那些东西,她大致地算好价格,每到周末,就派我去商店里,给汤姆买来相应的东西,作为回礼。我妈的做法,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压力,让我觉得不欠汤姆什么了。
学校里,学校语文老师的儿子总在课间休息时,邀集一群孩子,在教学楼里疯狂地奔跑。比起“照看”汤姆,这种男孩的游戏,更吸引我。我开始越来越疏远汤姆。
从学校回家这段路,依然是我们四人一起,倘若有人挑衅,想要捉弄汤姆,我们会捡起石子砸上去。
到了二年级,那群曾捉弄汤姆的男孩们,有一次拿了她的书包,将她引到男厕。这次,我也在他们设计捉弄之列。
当时有一种很流行的柠檬糖,外壳极酸,他们猥琐的捉弄把戏是这样的:先强迫汤姆含着酸糖,然后再用嘴送到我的嘴里。有四个人将我死死压在墙上,汤姆按着他们的意思照做,将嘴凑了过来。柠檬糖从汤姆嘴里滑过来时,已经变甜。现在想起来,被捉弄之后,我心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因汤姆牵连而受捉弄的委屈,被当众羞辱后的难过,以及某种近于被猥亵的恶心。
第二天,我逃学了,晚上九点多,我妈终于在院子附近一辆桑塔纳旁边找到我。她扬手就给我一个巴掌,我强忍住没哭,经验告诉我,这样会少挨些打。
看我妈的情绪已稍微平复,我终于做出那件恶毒的事情:当着我妈的面,我默默卷起袖子,露出几块自己掐出的淤青,然后告诉她,那是汤姆犯病时造成的。我还告诉她,因为陪伴汤姆,我在学校里被人孤立,我请求母亲搬家,让我转学。
这个谎,从我口中轻易地撒出来,根本没有过多意识到它的恶毒性质。
我妈听了,只是哭,这位善解人意的邻居好阿姨,没有去找汤姆麻烦。她默默给我炒了一盘鸡蛋,算是对误会我的补偿。然后认真和我爸商议,搬家。
“大白”被人药死了,然后被卖到附近的狗肉面馆。
搬家以前,我将两件“遗物”带上了那个平台:一条尼龙绳,汤姆妈买的,准备做狗绳,栓“大白”;一个木板箱,汤姆爸做的,是“大白”的狗屋。狗死了,东西没用,都被我拿了来。
汤姆妈正忙着给家里的白酒掺水,她丈夫的酒瘾越来越大。堆积在院子角落的酒瓶,早已陈旧、斑驳,我悄悄偷来一个,装进几只墙角的蟋蟀。我把蟋蟀放进“仇人”的书包,将他们的饮料吸管剪断,在公厕墙上写下指名道姓的咒骂。我虚伪地认为,这些行为,是在替汤姆报复。
我还是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就看到汤姆被几个孩子按在墙上。小时候,我的想象力极丰富,会在黑暗中“看到”石头蠕动,在转瞬间“看到”鬼魂的残影,在深夜“看到”“竹竿星人”站在床头。
我觉得自己做了很糟的事,总觉得会有什么来惩罚我。
后来,有一天深夜,我尿急起夜,准备去屋外的花坛撒尿,忽然从门缝里看见一道阴影,那东西从对楼平台上慢慢下来,我吓得不敢出去。阴影在每道门前都停留片刻,然后,又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急忙钻回被窝,蒙头蜷缩,睡意朦胧间,仿佛梦见汤姆的尖叫声,有人大喊,“站住!别跑!”声音很像汤姆爸。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正领着汤姆和她姐姐进来,“给你们老师请过假了,今天在家玩,不要出门。”
我起床到院子里刷牙,听母亲和几个邻居小声议论:汤姆爸被警察带走了。原来那个阴影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偷,他从对楼和隔壁院墙中间的“三尺巷”爬进院子,偷窃时惊吓到汤姆,那就是我在梦里依稀听到的尖叫声。小偷被汤姆爸堵在院门狭长的过道里,他生气女儿又被人吓得尖叫,把小偷给打死了。
门旁留下大片血渍,怎么也清洗不掉,很多年后,我偶尔经过,还能看见院门口那片被刮
磨过的斑痕。死人后,租客们觉得不吉利,很快陆续搬走,早就计划搬走的我家,也顺势提出了退租。
后来听说,汤姆家花了很多钱私了,汤姆爸也蹲了几年牢,出来后,自己开了诊所。
初二那年,我妈带我去诊所接种疫苗,我又见到汤姆一家。汤姆爸蓄起了胡子,又恢复当年沉着、文雅的气质,汤姆妈打扮得干净利落,不再披头散发,满脸愁容。
他们热情地招呼我去里屋看汤姆,我探头看了一眼:一个肥胖的背影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仍然播放动画片《猫和老鼠》。我很害怕,站在母亲身边不敢动。
怕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在心里宽慰自己:那个聪慧的汤姆,大概还丢在山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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