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在美国生活，最大的两个难题，一是开车，二是英语。开车还算好办，我来了三个月就拿到了驾照，虽然一直不敢上高速，但走local应付日常生活已经完全没有问题。英语却是最大的难题。

众所周知，中文系几乎是大学里英语最差的一个系，因为不用看英文文献——转念一想，又觉得我是在为自己没学好英语找借口，且不说人家学中医的，更是跟英语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在美国自己开诊所呢，单说我同一个导师门下的师姐师妹，就出来了几个在美国留学、工作。同样是中文系的，同一个老师带出来的，这么大差距，真不好赖中文系。

要说起来，我读书的时候英语也不算差，四级六级研究生英语都是过了的。但都是哑巴英语，看看文献还勉强凑合，要在日常生活里跟别人交流，估计跟没学过英语的人差别也不大。来美国之前我自己学过一段时间英语，那也只是为了阅读原版书，背了些单词。要在美国生活，当务之急是训练听说能力。有朋友建议看美剧，十部八部追下来，听力口语基本就解决了。可我不喜欢看电视剧，不管是美剧韩剧日剧还是国产剧，我都有十来年没有看过了，所以这个方法并不适合我。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说要考个托福，读个学位之类的想法，英语到底要怎样学，我心里很茫然。

后来我跟这边一个朋友聊起，她说那你就去上英语课吧。她给了我一个地址，English Learning Center, 我就去了。

这个英语学校离我家大概25分钟的车程，有将近20年历史了，是一个非营利性机构，学校老师都是志愿者，义务教学。因此收费也很低，每学期11周，每周从周一到周四上午各两个小时，总共收费$75，平均每小时不到$1。学费主要用于支付学校房租，课堂复印的材料费。学校租用了一个教堂的场地，但在注册的第一天学校就声明，所教内容不涉及任何宗教。分班也比较细致，共有5个level，尽量让水平比较接近的学生在同一个班上，这样教和学都更方便。

当时我并不觉得这个学校有什么特别，后来了解了其他一些英语课程的信息以后，才发现这里真的是性价比最高的。尤其是像我这样目标不明确，又不看电视，也不想花费太多，只是希望每天有一点时间接触英语的人，真是再合适不过。

新注册的学生第一天要经过一个简单的水平测试，以确定分班。但这个分班不死板，上课后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自己的需求调整。最开始我被分在了level 3，但上了三周课以后，我就觉得枯燥得无法忍受，因为有大量的时间在讲语法，讲时态，而语法对中国学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就把基础语法学完了（但后来我发现，语法从逻辑上说明白不难，但真正用起来却会遇到很多问题，比如用过去式还是过去完成时，一般现在时还是现在完成时，有时候并不那么好界定，还有虚拟语气，很容易被遗忘，当然，这是后话）。我需要的是更多的听说练习，以及主动使用英语（而非重复模仿）的练习。在咨询了他人并征得老师的同意之后，我就转到了level 5.

level 5主要训练听说，很符合我的需求。我们有两个老师，一个是Bud，这个英语学校的创始人，他常常训练我们的发音、语调；另一个是Barbara，她自己会五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曾在欧洲开办过一个英语学校，有丰富的教外语的经验。她很少直接教我们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们练习，她来纠正。她有各种各样的话题，比如，有一段时间，她每次课开始都让我们写听到的或看到的新闻；又有一段时间，她让我们复述过去两三天听到的美国人说的一句英语。遇到假期，她常常让我们分享假期里都做了些什么，有时候我们也讨论，假期或者周末我们打算去做什么。每一学期，她都要求我们每个人写一个故事，并在课堂上讲出来，讲的时候不能看自己写的内容，凭记忆或者现场组织语言，然后其他人再复述以及提问。在复述的过程中她会不断地纠正我们的错误，有时候她还让我们把句子写在白板上，大家一起检查有没有错误。她做了三块纸板，一块上面画着男孩女孩，用来纠正用he/she；一块上面写着“s”，用来提醒动词单数第三人称或者名词复数；还有一块上面写着“a”“the”“∅”，用来纠正冠词定冠词。她还有个经典手势，一只手穿过肩向后指，表示要用过去式。

我很喜欢上她的课，在她的课上，我觉得我们是真正在用英语，而不是把英语当成客体，隔着距离客观地观察。对我来说，记忆力不强，老师教得再多也记不住，只有在用英语表达跟我自己相关的事件、感受之时，我才觉得我跟它是一起的，才能把它变成我自己的东西。

但Barbara的要求也格外严格，甚至有学生因受不了她的要求而转到其他班。我倒是觉得，她的这些要求对于想学好外语的人来说，还是蛮值得借鉴的。

Put down your pencil。刚转到level 5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放下铅笔。当时我很不解，她说，既然我们的课堂主要是听说练习，她就要求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听说上。拿笔记笔记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错失一些信息。所以当她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尤其是有人要讲自己写的story的时候，她会要求每一个人把笔放下，把笔记本合上，不允许记笔记。她说记忆对学习语言至关重要，我们要有意识地训练我们的记忆力。所以她也经常在课堂上给我们听写，不是听写单词，而是小短文或者诗歌。有些材料读起来很容易，但听写却特别难，很容易听错词。听写考的不仅是听力和记忆，也考理解力，有时候，区分发音相近的单词，并不是单靠听，而是对词义和语境的理解。凡是她听写过的内容，我都印象深刻，就像小学学过的课文，永远都留在记忆里。在听写之前，她通常会让我们坐正、放松、深呼吸，将心神收回来，集中注意力听她读。在我自己有了一些打坐的经验后，对听写前的这个环节就有更深的领悟。她反对我们课堂上记笔记，觉得记笔记容易分心，但她鼓励我们课后及时补上笔记，她在白板上讲的词汇，或者一些经典的句子，我们常常要求拍下来，她都欣然应许，若是她还没讲完，她会说待会儿讲完再拍。

No dictionary。她反对我们用字典，尤其是英汉等翻译字典，她坚决反对。她说，假如你不知道一个单词的意思，你可以提出来，总有老师或者同学知道，可以解释给你听，听了他们的解释你明白了，这个词就是你的了，但假如你用翻译词典查，你当时是弄明白了，但立刻就忘，下次遇到这个词你还是不认识，因为这个词不是你的。而当我们想说一个词，但不知道这个词用英语怎么说，她也反对我们用翻译词典，她说你要尝试用自己已有的词去尽可能接近地表达那个意思，然后总有一天，你会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词用英语怎么说，这样你就又学到了一个词，并且这个词会成为你自己的。对此我深有体会。今年中文学校开学的时候，我想去买一些姓名贴，不知道“姓名贴”用英语怎么说，就去文具店问，“Do you have the sticker that can be written name?”，说了两遍，又比划了一下，对方总算听明白了我要什么，带我找到姓名贴，又告诉我这个叫“name badge”。我记住了，我想这样从日常交谈中学到的词，比背多少遍单词都记得牢。

Only English。Level 5有不少中国学生，有时候一个词或者一句话没听明白，大家难免私下用中文交流。但Barbara坚决反对这样。在她的课上，只能说英语。对于说西班牙语的学生，也是同样的要求，尽管她能听懂西班牙语。她说，当你学习一门外语，你要忘记你的母语，就像你走出一间房间，关上门，走进了另一间房间。在另一间房间里，你只知道英语。当你去理解一个你不认识的单词，或者一句你不那么明白的话，不要把它翻译成你的母语，而应该在你的脑海里形成一个图画，让这个词或者这个句子跟图画关联，这样才能帮助记忆。却是如此，孩子就是这样学习语言的，无论是母语还是外语。我觉得成年人之所以学习外语难，记忆力不如孩子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遗忘了把语言图像化的能力。

Good ear。这是Barbara这学期对我们提的新要求。她对语言很有天赋，也是一个singer，她说这得益于她有一双good ear。她能够很准确地重复别人用外语说的话，哪怕她并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不理解没关系，先记下来，没准接下来遇到什么样的语境，或者碰巧遇到一个人给你解释了这句话，你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她要求我们，要学会听别人说了什么并记下来。这学期她每次课她都让我们复述前两天从美国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英语，她要求准确重复，而不是我们理解后用自己的语言说出来的话。因为她这个要求，我跟别人说英语的时候，也开始留意别人的用词。比如“我在上英语课”，我一直说“I have English class”,但有一天我跟一个美国邻居聊天，她用的是“you take English class”，我立刻就明白，在这种情况下，“take”是比“have”更合适的词。就像Barbara说的，有些说法，没有道理可讲，美国人是怎样说的，你跟着这样说就对了。That’s how they use the language.

她还让我们记忆别人说话的声音。当我们想起一个人说一句话的时候，想起的不仅仅是他说的话的内容，还有她说这句话时候的声音、语调，甚至还有她的表情、动作。她说她的西班牙语之所以说得好，就是因为50多年前，一位lady跟她说了一口极漂亮的西班牙语，她一直记在心里，每次在说西班牙语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她的声音，在50多年后的今天，她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栩栩如在眼前。她说一个人独特的声音能帮我们记忆语言。而我在读英语书、在跟别人用英语交谈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她的声音，想起她说话时的样子。虽然我模仿得并不够准确，但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她会怎么讲这句话。

Don’t worry about your mistakes。这是她最常说的话。在她的课堂上，她很少主动教我们什么内容，主要是大家说、写，她来纠正，或者是大家一起找错误，有疑问的地方，她来定夺。所以每次课我们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错误。有时候甚至是很低级的错误，比如冠词定冠词用错了，或者名词的单复数错误。这些问题单拿出来讲，我们不是不懂，但在我们自己运用英语的时候，就常常顾此失彼，常常犯错。有时候有人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她就总是说，不要害怕犯错，这里就是让你犯错的地方。在这里，犯了错老师会帮你纠正，在外面你跟别人交谈，犯了错别人不会纠正你。在这里犯的错，出去外面就不会再犯了。发现并纠正学生的错误，就是老师的工作。时间久了，我们也就不觉得写错一个句子，是多难为情的事情，反倒是有什么疑问，比如两个意思很相近的词语的辨析，时态的争议，不懂得的单词，都能放心地提问。

有时候她的要求很严格，比如听了别人的故事，必须复述出一句话。如果有人说不出来，她会让其他人说一遍，再让这个人重复。因为班里的学生来自各个国家，各种口音的都有，有时候要重复别人的一句话，并不是那么容易。但再困难也要开口说，她从来不让步。所以在她的课堂上，我常常要打起120%的精神。刚开始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痛苦，那会儿听力很差，她的话我都是半蒙半猜，更别说其他人的英语了。但上了一年后，就能明显看到自己的进步。现在，她说的话我基本能听懂，我上她的课也感觉轻松了许多。

今年9月份开学的时候，我因为生病晚了两周才去上课，我们有4个月没有见过了。她见到我说：“You look more relax. That’s good. It seems like you are living here.”真是佩服她的感受力。通常隔了一段时间见面，我们会说你胖了/瘦了，你气色真好/你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很少有人会用放松/收紧来表达对另一个人的感受。当用这样的词来表达的时候，我觉得她不仅仅用了眼睛来观察，还调用了心来感受。她也很知道在我们有限的表达中，我们最看重的是什么。此前在英语课上我曾经说过，我很想念北京，她说“It seems like you are living here”,用我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把心安下来。

她的感受力极强，大概跟她的语言天赋也有关。老太太今年70多岁，但精神矍铄，丝毫不见疲态，喜欢美食，喜欢旅游，喜欢不同的文化。她去过中国几次，长城都爬过两次。她会说很少几句汉语，但会说的那几句，发音都相当标准，比如“东直门大街”。她终身未婚，也一直没有一份在别人看起来特别体面的工作，但她很enjoy自己的生活。她没有很好的医疗保险，看牙医的费用都得自己支付，但她总是说，never mind。她没有很多钱，但并不因此而格外忧虑。有一次我们聊天，谈到某种食品不健康，她说当你在担忧它不健康的时候，你就不健康了。在她的身上，我想我学到的不止是语言，还有对待生活的态度。大概因为她的这种淡然，有时候哪怕她说话有些刻薄，我也并不觉得讨厌，仿佛她的刻薄和淡然，就是她的一体两面。

另一位英语老师Bud也是70多岁（事实上这里的老师都是60几岁70几岁，在他们身上，年龄丝毫不曾留下痕迹，他们对教学投入了很大的热情），他一手创办了这所英语学校。年轻的时候他做过很多工作，在政府部门待过，从事过计算机行业，他是很喜欢领风气之先，总是做别人没做过，或者不容易做成功的事情。20年前，他发现教人学英语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有了这所英语学校。

他的所长是发音，他常常教我们辨析相似词的发音，正是在他的课上，我才知道，原来国际音标标出来一样的音，美国人发起来也是不同的。比如feet和feel，ee在国际音标里都是/i：/，但美国人发起来，长短仍有区别，feel要比feet长。我以前不知道，原来英语可以这么精致。虽然目前这样精细的细节，我很难用到我的日常交谈中，但领略了一种语言的高度，对待它的心态就会有所不同。

Bud还教我们连读、语调。他说很多时候，他们是通过一个人的语调来判断他说这句话的感情的。如果我们的语调合适，别人理解起来就会容易一些，产生误解的时候就会少一些。他还教我们如何把一句话说得轻松自然，诀窍就是不那么用力。我说得慢，为了把一个词说得准确，又常常像是咬牙切齿似的。他总是说，take it easy。我很快就明白了，就像我们有时候听外国人说汉语很奇怪，其实也是因为一个一个的词咬得太用力。

我们还有一位英语老师Nancy，她教过我们一个学期。她特别认真负责，她教的班，她总是准备很充分的esl的资料。她还自己录音发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在家做跟读练习。我常常觉得她为了我们能学好英语，真是操碎了心。Nancy也很热心，那时候畅畅的学校发一些诗歌的阅读材料，我觉得我读不出那种韵律，就请她帮我读，我录下来带回家放给畅畅听，让她跟读。在我买房子的时候，Nancy还给了我一些建议。

我很喜欢这个英语学校，老师们都很热心，很敬业，教法也灵活丰富。Bud曾经开玩笑说过，为什么来这里上英语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呢？因为这里不是只learn，learn，learn，我们还have fun。

学了一年多，觉得听力确实有不小的进步，但说对我来说，仍然很难。这可能跟性格也有关系，哪怕是汉语交流，我也是听得多，说得少，而写会比说让我感觉更自在。

我现在也慢慢地感觉到，要把英语学好，光靠上英语课是不够的。老师们考虑到我们的英语水平，说话都是减慢了语速的，用词也相对简单，而大部分美国人，正常说话时语速都是极快的。所以，要真正学好英语，还是要多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把英语用起来。另外，阅读很重要，日常口语的词汇是很有限，有很多东西都需要从阅读中学习。

在我眼里，英语仍然很难，但我开始能感受到一点儿它的语言之美，我想，这是很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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