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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六成老人退而难休,韩国“老权”运动兴起

近六成老人退而难休,韩国“老权”运动兴起每天清晨4时许,72岁的李明艺老人就起床,匆匆赶往釜山市南浦洞海边的札嘎其市场购买海鲜。“我至今还在坚持工作,这可以减轻儿女的负担,更可以证明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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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釜山海鲜市场有不少老年摆摊经营者。 (姚萌/图)

每天清晨4时许,72岁的李明艺(音)老人就起床,匆匆赶往釜山市南浦洞海边的札嘎其市场购买海鲜。

“我至今还在坚持工作,这可以减轻儿女的负担,更可以证明即使我老了,也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能体面地挣钱……”李明艺在釜山港附近经营着一家海鲜餐馆。

李明艺的儿女不仅事业成功,也都很孝顺。不过,多数韩国老人并没有像她一样幸运。

2021年7月,韩国已被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认定为“发达国家”。两个多月后,韩国统计厅公布的数据显示,该国老人的贫困率为49.6%,远远超过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12.6%的平均贫困率,老年人亲自赚取生活费的人数占57.7%。

“银发职场”兴起

多年来,韩国一直为老无所依、老年歧视以及居高不下的老年自杀率等社会问题所困扰。

韩国的法定退休年龄是60岁。但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发布的《2019年社会概览》显示,韩国男性和女性分别要到72.9岁和73.1岁才能从劳动市场彻底退休。

“主要是受到婴儿潮一代(1955-1963年出生的人群)已迈入老年门槛的影响。”韩国统计厅人口总调查科长郑南秀(音)表示,“与上一代人相比,这一代老年人读大学的比例较高,在资产积累等养老准备方面做得更好。”

对于420多万60岁以上韩国老年人来说,法定退休年龄只能是另一段职业生涯的开端。2021年秋天,在一场仅提供一千个岗位的“银发招聘会”上,近万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口罩将招聘柜台围得水泄不通。

“退休金远远不够花,还要帮助孩子在首尔买一套新房,我只能继续工作。”金玄重刚从首尔一家银行的管理岗位上退休。他发现,“银发招聘会”的多数工作岗位都不尽如人意,大都是保洁员、保安员、加油员、快递员等“低端岗位”。

为了赢得一个8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4300元)的快递员岗位,金玄重还撸起袖子向工作人员展示他胳膊上的肌肉。如今,这位60岁的老人每星期至少工作3天,平均每天要投放一百多个包裹。

81岁的老人李贤暨也出现在“银发招聘会”上,他气愤地说,“企业都在质疑老人能办好事情吗,社会普遍对老年人持有偏见,能够帮助高龄老人就业的公司,只有那些不合法的传销公司。”

他说,只能回到首尔钟路区的马路边上继续摆摊卖章鱼和鱿鱼。

职场上,韩国流行一种“四五退,五六盗”的怪象。很多上班族会选择在45岁提前退休,如果坚持到56岁就是“强盗”。

“越是在年富力强的时候退休,越能找到一份令人满意的‘银发工作’。”金玄重很后悔没有及早退休。

老人就业受到歧视已经成为韩国社会的一个敏感话题,但利益受损的弱势群体更容易组织起来。自2005年10月平昌郡老人举行示威抗议“老人会馆”破败不堪以来,“老权伸张”“老年人威力”等运动此起彼伏。

在抗议的浪潮中,平昌郡政府将破旧的“老人会馆”改造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健康福利城”,当地还新建了文化福利中心。在征集了老人团体的意见后,全南道将贫困老人的免费餐饮标准上调了五百多韩元。

“如果致力于老年人权益运动的非政府机构(NGO)加强相互联系和团结并确保资金来源的话,那么,老年人口将成为韩国社会最有影响力的团体。”韩南大学教授林春植(音)说。

一种“老人工厂”也悄然流行。2001年4月,金总经理从现代重工退休后,决定与12名退休老同事成立一家机器零部件制造工厂。

最初,一些客户并不愿意跟“老人公司”合作,但看到这些老人能按时交货,产品质量也很高,便开始增加订单量。这家“老人工厂”年销售额迅速上升至10亿韩元,并获得新韩机械授予的“优秀合作企业奖”。

“虽然我们不再年轻,但是因为拥有熟练的技术及工作默契,生产效率高于竞争对象。”该企业生产部长李相国对韩国《中央日报》说。

一名女员工退休后,一度患上了抑郁症。但入职“老人工厂”后,她不仅收获了一笔养老金,身心也变得健康,还从女儿口中听到“伟大的母亲”的赞美。

“贫穷、孤独与疾病,正将韩国老人逼向死亡”

韩国政府开始正视老年贫困和就业问题。2019年5月,它发布的《幸福的百岁时代》报告承认,65岁以上人口的相对贫困率高达45.7%,有61.8%的老年人因为需要自己挣生活费而无法停止工作。

在此之前,老无所依现象一直被漠视。2004年5月,韩国保健社会研究院发布的《我国老人参与社会类型分析报告》写道,多数老人工作是为了“体面的生活”“独立的人生”,而并不单纯为了赚钱。如今,老年贫困越来越反映到《寄生虫》《鱿鱼游戏》等影视作品中。

“贫穷、孤独与疾病,正将韩国老人逼向死亡。”韩国自杀预防协会会长河圭燮(音)公开呼吁。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韩国社会流行一个残酷的词汇——“孤独死”。在首尔东大门区一家考试院,同住一层的24人中有6人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多数居住者都在60岁以上,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只能做临时工。据《东亚日报》报道,其中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去世后,其遗属拒绝探望遗体而独自被火化。

韩国65岁老人的自杀率节节攀升。2000年,这一数字为1161人。10年后,又增长到4378人。2019年,每10万名韩国老人就有53.3人会自杀,是该国国民平均自杀率的2.1倍。

上世纪晚期,韩国开始急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不少年轻人离开家乡,离开父母。2021年6月,韩国保健福祉部发布的调查结果显示,未与子女一起居住的独居或夫妻一起生活的老年人比例也有所上升,从2008年的66.8%上升到2020年的78.2%。

近八成老人不与子女同住,多数老年人也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善终”,90.6%受访老人表示不愿给家人和朋友增加负担。

“在过去,家庭是一种延伸的自我,子女是父母未来的所有,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经济支持和迟暮之年的安逸生活。他们子女的成功即是他们的成功。”韩国原州尚志大学社会福利学教授朴智英(Park Ji-young)说。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带来的高额教育消费,是导致多数韩国家庭高负债率的主因之一,这被称为“教育致贫”,也是导致老人贫困层形成的主要原因。

金玄重说,他把80%的家庭收入用于其一儿一女的教育,包括支付昂贵的课外辅导班费用,甚至为了女儿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度让妻子陪女儿到美国读书,因为一口流利的英语是进入韩国大企业的必备条件之一。

退休后,金玄重还计划着通过继续工作,为儿子购买一套新房子。

“啃老”越来越成为韩国社会的普遍现象,不少年轻人热衷于汽车、美容、服装和娱乐,甚至不惜借贷消费。2021年9月,韩国统计厅发布《2020人口住宅总调查之人口和家庭基本项目》调查报告,大约有313.9万名“袋鼠族”,占整个成年人口的7.5%。

据韩国统计厅分析,就业难、房价高等因素,导致越来越多的成年人选择了继续“啃老”,不少男青年将经济负担视为结婚的困难,而女青年则担心婚后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失衡。

“独居”正成为韩国年青一代的生活方式。据韩国统计厅公布的《2020年人口住房总调查》显示,独居人口的数量已增长到664.3万人,“一人家庭”占韩国总家庭数的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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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东亚儒家文化圈,韩国也流行“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社会传统观念。 (姚萌/图)

“韩国将是‘老人国家’,将变得又老又穷”

“韩国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习俗,依旧对未婚生育持负面看法,单人家庭的增加将直接导致生育率的减少。”庆熙大学社会学教授金钟百(音)认为,“独居”现象又反过来加剧了原本严重的老龄化问题。

2020年8月,韩国统计厅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65岁以上老人在总人口中的比重首次超过15%,2045年,这一数字将达到37%,并将在2067年进一步上升到46.5%。

“照这样下去,韩国将是‘老人国家’,将变得又老又穷。”延世大学教授具成烈悲观地表示,“只有发达国家三分之一的出生率,很难维持日后韩国的经济。”

上世纪60年代初,韩国的人口增长率一度达到2.9%。1961年10月,韩国出台政策,重点普及避孕方法,并倡导“只生两个,好好养育”“少生孩子,让他们健康成长”,韩国政府还一度为独生子女家庭提供公寓购买优先权。而三名子女以上的家庭要交纳居民税,也没有医疗保险的支持。

“早知道今天养老这么难,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81岁的老人李贤暨用双手拍着大腿说,“可是,又拿什么养活他们、培养他们?”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韩国人口生育率下降速度之快,让管理者以及人口专家始料不及。1989年,韩国公共医疗机构停止发放免费避孕药具,控制生育政策开始松动。2005年,韩国政府正式颁布《低生育行动框架与人口政策》,鼓励生育、延缓老龄化。

劳动年龄人口短缺意味着生产力下降,将导致经济失去活力。韩国建国大学教授朱尚荣和玄俊硕发布《韩国经济面对的逆风》研究报告预测,2020年至2023年,韩国潜在生产能力将以每年0.7%的速度下滑,到2024年以后,下滑速度将提高到每年1个百分点。

“人口结构变化对经济增长造成的负面影响,将从2020年开始正式显现出来。”朱尚荣说,老龄化与低生育率同时出现,还将导致社会总抚养比上升,社会福利负担大幅增加。

老年人口抚养比又称老年系数(ODR),指的是某一地域人口中老年人口数与劳动年龄人口数之比,用于表明每100名劳动年龄人口要负担多少名老年人。2019年,每100名劳动年龄人口要负担20.4人。2067年,这一数字将达到102.4人,达到全球最高水平。

东亚社会普遍为养老问题所困扰。据联合国经济与社会事务部发布的《世界人口展望2019:要点》显示,平均每1.8名25至64岁日本人负担1名65岁以上老人,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3.3,欧洲和北美地区国家的平均数据是3.0,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高达11.7。

未来,如何养老已成为全球主要经济体的普遍社会议题。进入2050年后,美国需有3人赡养1名老人,英国为2名赡养1名老人,韩国和日本则为1.4人赡养1名老人。届时,老年人口将占韩国人口总数的38%。

从野心勃勃到束手无策?

进入新世纪以来,韩国历届政府都采取了野心勃勃的人口政策,试图提高人口生育率、阻止人口老龄化的颓势。

2006年,卢武铉政府制定《低生育老龄化社会基本计划》后,累计投入两百多万亿韩元的财政预算,推出现金奖励、税收减免、购房补助等多种鼓励生育措施却仍然无法阻止生育率下降的势头。

“当前,韩国人口减少与老龄化的速度还相对平缓,未来几年不会出现大问题。”首尔大学卫生研究生院教授赵荣泰(音)颇为悲观地预测,从2030年开始,“韩国可能会一下子遭遇严重的人口冲击波”。

鼓励生育的政策效果并不明显,韩国政府的人口政策越来越默认“低生育率与高老龄化”的存在,开始尝试延长退休年龄、改变居住福利模式、扩大“老人经济”(silver econo-my)等更趋于保守且现实的政策。

“(韩国)政府说,延迟老人退休年龄,可以让老年人获得更多的收入,有助于解决老年人贫困问题。”李贤暨老人说,“可真正的问题是,老年人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

韩国老年抚养比持续降低,这也意味着老年人很难依赖中青年群体。韩国政府和新闻媒体也建议老人注意理财,“每一位国民也应该通过积极的资产管理做好养老准备”。

“没有财富,又如何理财,即使去江边钓鱼也需要一块鱼饵。”李贤暨不无讽刺地说,“最终,只有那些倡导理财、讲授理财的专家和骗子们真正发了财。”

在东亚儒家文化圈,韩国也流行“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社会传统观念,韩国政府最初对养老金制度推动并不积极。直到1988年,韩国开始实施公共养老金制度,但只覆盖“工作人数为10人和10人以上的单位”,直到1999年,养老金制度才开始覆盖到全部劳动者。

但是,许多高龄老人不能享受这一制度,因为实施制度时,他们已经退休或将近退休。2011年11月,韩国政府发布的一份报告承认,在65岁老人中,只有四成参加了政府或私人养老金计划。

公共养老金储备也不充足,高通胀的经济民生局面之下,其金额难以应付基本生活。公共养老金储备的领取也设有较高的门槛,如果老人膝下子女有正规工作即被视为有能力赡养老人,则不予发放养老金。

“为了拿到公共养老金,还得证明孩子没有正规工作,或者证明儿女不孝弃养老人。”李贤暨说,“我们宁可饿死,也不会这么做。”

“爱面子”是韩国社会的一把双刃剑,一些贫困老人为了不拖累子女而自杀,或者因为被子女弃养而走上绝路。如今,在年轻人赡养父母的现实与思想转变如此快的情形下,韩国政府也显得一时束手无策。

从2019年至今的养老福利政策和措施来看,韩国政府的政策更多是“修补型”。诸如,在牙科种牙费用方面,65岁以上的老人每人可减免14万韩元;修建专门的“老人照护住宅”,2020年,首尔市只修建了90套,这对庞大的低收入老年人群体只是杯水车薪。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姚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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