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开场白（代序）

明知真理就住在谬误的隔壁，寻找真理却怕敲错了门，于是只好如古诗人所说的“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求索中，每向前走一步，总要留下一个脚印，这几篇组诗就是脚印。

又明知庸俗灰色的生活会使人的良知良能泯灭，像契诃夫在名剧《三姐妹》中所说的那样，于是力求跳出庸俗灰色生活的泥坑，这一跳也要留下一个脚印，这几篇组诗就是脚印。

求索呵，跳呵，到底前进了多少？就辨认脚印吧。

写于上海红雨轩

2000年

田遨组诗之雅俗篇（8首 2000）

1、一花红白黄，色彩有变异。雅俗要分流，自是诗中事。雅有云水情，俗有泥土气。诗性尚高雅，与俗也相契。少陵兼雅俗，白傅偏滑易。太雅易苍白，太俗易熟腻。相反适相成，不应自封闭。能化俗为雅，定开新天地。

诗属于高雅艺术，诗的天性亦崇尚高雅。但大诗人往往能从俗中汲取营养。

2、自有诗歌来，雅俗是姐妹。诗人能包容，万象归支配。五四起狂飙，新旧互荣瘁。雅有新内涵，俗有新趣味。鲁迅掷投枪，雅俗都尖锐。破帽又碰头，愤激斥魑魅。继者散宜生，推磨玉雪碎。清厕搓草绳，雅俗不相悖。

"五四"以后，诗界进入低沉。但这不是衰落，是对诗歌前景的反省与沉思。这时鲁迅、茅盾、郁达夫、郭沫若、老舍、周作人、叶圣陶、俞平伯、王统照、闻一多、田汉都写了不少诗。雅与俗有了新的内涵。

3、既然是写诗，俗也要诗化。雅非象牙塔，才觉乾坤大。俗非爬泥坑，亦非大白话。或雅或俗易，品位各高下。化俗为雅难，俗物可人画。雅易唱江山，

俗易肆嘲骂。形象能鲜明，审美美无价。更欲超雅俗，来去无牵挂！

雅不是自命清高，俗更不是庸俗、低级。

4、诗味在何许？在情韵趣美。情中有血性，字字抉精髓。韵中有灵气，天风吹海水。趣中有活泼，一笑来山鬼。美中有愉悦，幽香出蓓蕾。一以少胜多，二可供回味。三不直露粗，四无疵瑕累。雅俗有神韵，神龙不见尾。

诗人有美的追求，有形象化的追求，有抒情的追求，有意境的追求，有反映现实生活的追求，有创新的追求，有技巧的追求，有精炼与准确的追求，有神韵的追求，要不外情韵趣美四字。

5、反映现实难，道是雅之病。所以添俗语，端为开新径。不知诗道广，语言有弹性。可贵是象征，更可逞豪兴。长缨缚苍龙，象征能制胜。谒陵想拳经，俗亦笔锋劲。或斥妖雾来，或歌孙大圣。都是象征诗，一洗烟尘净。

闻一多说："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于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

歌德把象征奉为诗歌的理想的表现方法。

毛泽东“喜有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与鲁迅“南京去谒陵，……各自想拳经”，都是运用语言的弹性与象征手法的好例。

6、美使人净化，精神为升华。摄取自然美，山水焕朝霞。摄取人文美，才俊笔生花。看准切人点，视角及时抓。谁能造此境？雅是一灵槎。俗也不能废，合力力无涯。俗可补血液，俗可吐新芽。雅不避俗处，我欲种桑麻。

美的形象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美感能激发美德、愉悦与神圣感，使人的精神升华，雅的艺术更能做到这一点。

但雅不可离俗，俗可补充血液，加强自身的生命力。俗同时不能无雅，因雅是艺术的高境界，是阳春白雪，艺术总不能停留在下里巴人的水平上。

7、用典蔽在隔，不隔何潇洒。倘能事白描，何用铜雀瓦？有人有妙喻，用典似密码。一典含数意，一用花盈把。所嫌说教多，废话不如哑。宁如偷天火，故事尚可假。美在文字外，曲终宜奏雅。雅俗果如何？一问识途马。

王国维论词有"隔"与"不隔"之说。叶圣陶说用典如密码，俞平伯以为此喻极佳。

茅盾晚年说，在文学艺术上"政治说教是一种堕落"。人云亦云的大道理亦同。

"曲终奏雅"借用来说明好诗动人之处，往往是文字以外的余音。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又所谓"象外之象"，少陵所谓"篇中接混范"，严羽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如"水中之盐"，都有相似或相同的见解。

8、我手写我口，早有黄公度。语新意不新，未足起沉痼。天安门诗抄，光芒破妖雾。可惜句粗糙，尚未臻妙悟。伟哉长沙词，雄得江山助。不须放屁句，用俗亦有误。雅俗要互补，纵横可同步。瞻望诗未来，或走这条路。

梁启超早倡"诗界革命"，南社更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但不如"五四"提出"人的道德"与积极改造社会的精神更有意义。

"用俗亦有误"句，说明老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

田遨组诗之艺术篇（34首 2001年1月）

1.宇宙大艺术，银河与太阳。伟哉造物主，创造何辉煌！

2.地球大艺术，江山与大海。动植随其生，各自显光彩。

3.人间大艺术，科技哲文艺。思维入宏微，处处有灵气。

4.生活艺术化，以美铸生活。前进不怕难，精神实超越。

（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美是生活"。与马克思认为"人是按照美的法则来安排生活的"，可谓同一机杼。)

5、工作艺术化，一闲对百忙。潇洒处大事，如坐水云乡。

（次句为陈毅句。)

6、精神过剩时，艺术才出现。艺术种类殊，直如花灿烂。

（文学艺术是精神过剩的产物。艺术分为：1．实用艺术。如建筑、工艺。2．表情艺术。如音乐、舞蹈。3．造型艺术。如图画、雕塑。4．语言艺术。如文学。5．综合艺术。如戏剧、电影。)

7、苦闷出艺术，此说不尽然。醉梦出艺术，此说亦嫌偏。

（厨川白村认为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尼采分艺术为醉的艺术与梦的艺术两种。)

8、千古大文章，激情与热血。悲壮见崇高，纯情见圣洁。

9、或带大惊喜，或使泪如串。艺术最感人，心灵为震颤。

10、人性挖掘深，社会洞察强。语言如铁铸，寻常又非常。

11、感性融理性，此说吾服膺。又加思想性，论点更鲜明。

（感性与理性融合为整体，是黑格尔提出的"整体说"。)

12、丑可化为美，拙可成大巧。辩证在其中，新稿又新稿。

13、雕像拉奥孔，人气塑英雄。文学即人学，两说实相通。

（莱辛赞拉奥孔是"人气的英雄"。高尔基提出"文学即人学"。)

14、我爱阳刚美，也爱有风韵。或似山峥嵘，或似花光晕。

15、我爱朴素美，亦不避藻饰。艺术美为先，美却无定质。

16、要服从自然，自然浩无穷。更要能造境，造境补天工。

("服从自然"是狄德罗的主张。"补天工"意即艺术高于生活，亦即王国维的"造境"之说。)

17、言辞欲尽时，美妙起旋律。言辞不能传，音乐传心曲。

18、世无纯艺术，总要讲功用。看来似超然，各做各的梦。

19、精炼与含蓄，艺术见魅力。海面看冰山，仅见四之一。

（末二句为海明威论创作语。)

20、艺术有虚实，虚处意味长。言尽意无尽，空白入微茫。

（书法中有"疏可走马"、"计白以当黑"。画中空白，正是画的组成部分。电影中有空镜头，音乐中有间歇。)

21、音调节奏感，出于人天性。我国辩四声，更觉诗句警。

（音调感、节奏感出自人的天性，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论点。)

22、舞蹈当划船，画马马狂奔。艺术生错觉，雕像有体温。

23、有限示无限，不能无取舍。因而重典型，要写这一个。

("这一个"是别林斯基的主张。)

24、短暂有沧桑，泪水含微笑。不能一道汤，要会加佐料。

25、一石投三鸟，内涵更广阔。乌云泻阳光，妙在有烘托。

26、石头可共语，造化可冥合。超越时与空，星河如可接。

27、诗语有弹性，弹性出意境。似与不似间，画意弥深永。

（闻一多最早提出诗的语言的弹性，齐白石提出"画在似与不似之间"。)

28、或谓悲即美，或谓朦胧美。心事小朦胧，风皱一池水。

（悲就是美，这是川端康成的命题。)

29、我爱大技巧，不爱玩技巧。妙语本天成，池塘生春草。

（需要不见技巧的技巧。)

30、既在情理中，又出意料外。偶然出必然，便见新境界。

31、艺术可娱人，更使人提高。一人诗人眼，江山分外娇。

（艺术有提高人们欣赏水平之责。)

32、印象非本质，抽象有反抗。复归于自然，又见新倾向。

（塞尚认为"印象派追求光、色彩，非事物的本质、实体"。抽象派、立体主义应是对印象派的反弹，是对古典主义的反抗。)

33、行文简洁好，电影节奏快。时代正匆忙，艺术随时代。

34、欲进艺术宫，艺术本多门。虽似门面话，中自有乾坤。

田遨组诗之游戏篇（34首 2001年1月）

且冈词长谓叠韵诗似拼七巧板，妙语解颐。余谓一切文学艺术皆有游戏成分，特成分多少不同耳。因广此意成三十四解。

1、并非全游戏，游戏成分在。机趣妙生姿，耳目为一快。

2、文艺要夸张，夸张近游戏。游戏与夸张，本是孪生女。

3、诗歌要抑扬，小说要虚构。权当游戏看，丝丝可入扣。

4、画点线块面，书真草篆隶。本自游戏来，妙手成妙谛。

5、游戏要规则，规则见潇洒。重点与中心，防止跑野马。

6、词牌近游戏，词牌是规则。守则又自由，天然见春色。

7、诗词要格律，规则是准绳。围棋与球赛，规则判输赢。

8、五岳起方寸，袖中有东海。看似游戏诗，心灵为主宰。

（首句为李白诗，次句为苏轼诗。）

9、小说要扣子，电影要悬念。曲折与高潮，烟云倏变幻。

10、狂话使人叫，痴话使人笑。狂话见率真，痴话含精妙。

11、有人写血泪，有人写肝胆。艺术各千秋，不乏幽默感。

12、孔说游于艺，并不讳游戏。胡为道学家，失掉童真气？

13、幼儿玩积木，老人玩盆景。使人心窍开，玩中见本领。

14、写到酣畅时，中有游戏味。墨舞与笔歌，心神如微醉。

15、万物倏变灭，文艺可不朽。叶上滚露珠，一瞬变永久。

16、屈原追求美，美人与香草。 庄周好大言，鲲鱼变鹏鸟。

17、并刀剪江水，更斫月中桂。即便写实家，游戏有三昧。

（首二句见杜甫诗。）

18、月影三李白，俯水百东坡。放翁身千亿，克隆一何多。

（分见李白、苏轼、陆游诗。）

19、嬉笑与怒骂，皆可成文章。警语加妙喻，组合自堂堂。

20、毗蜉撼大树，太守赴南柯。笔下多奇诡，敲日当敲锣。

（分见韩愈诗、唐人传奇、李贺诗。）

21、聊斋写鬼狐，猴王拜佛祖。歌德与但丁，惯与神魔舞。

（见歌德《浮士德》与但丁《神曲》。）

22、戏剧要有戏，有戏不冷场。莎翁悲喜剧，戏料自芬芳。

（莎士比亚有四大喜剧、四大悲剧。）

23、或写丑小鸭，或写变色龙。虚实都有戏，各自显神通。

（分见安徒生童话与契诃夫小说。）

24、或写小人国，或写巨人传。借喻世间人，谐谑堪喷饭。

（见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与拉伯雷《巨人传》。)

25、或写斗风车，骑士大发怒。或写开会迷，身首竟异处。

（见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与马雅可夫斯基《开会迷》。)

26、托翁魔术手，善于抓典型。记中最精彩，赛马与滑冰。

("魔术般的手"为高尔基评托尔斯泰语，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有赛马、滑冰两场。)

27、变形似游戏，飞天亦可爱。都要动起来，静中有动态。

（毕加索变形人物与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似有意克服绘画中的局限。)

28、一支交响曲，与人同欢乐。即便放悲歌，感情得宣泄。

29、形式似游戏，内容实庄严。抟泥塑佛像，应作如是观。

30、假戏要真做，想象要放宽。放宽近游戏，俯仰海天寒。

31、说有游戏味，不碍主旋律，净化与激扬，贵有感染力。

32、说有游戏味，却斥熟与滥。庄谐可杂陈，手法千万变。

33、要做好游戏，中有真善美。不要趣味低，但学猫捉尾。

34、欲写游戏篇，胡话已满纸。诸公莫相诃，我亦游戏耳！

选自《田遨丛稿》（二诗词卷，2008，天津古籍出版社）

作者简介

田遨（1918.11.15—2016.3.4），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董家街道谢家屯人。原名谢赓会，曾用名谢乃轩、谢天璈，斋号红雨轩，作家、诗人、学者、书法家、文艺理论家，海派文化名家，济南当代文化名士。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末贡生。1948年参加工作。1949年2月随军南下，任《解放日报》国际版责任编辑，主持“国际评论”栏。后调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编剧。1983年离休后，文学创作进入旺盛期，一生创作诗词5000多首。曾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研究院副院长、中国国家书画院名誉院长、中国国学研究会终身名誉院长、中华诗词协会名誉副主席、中国人文书画院名誉院长、台北故宫书画院名誉院长、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诗词学会顾问、上海楹联学会顾问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杨度外传》、中篇小说《宝船与神灯》《鹊华秋色》《钟馗新传》，古典文艺研究《清词精选评注》及童话、剧本、杂著等20余种文章学体裁作品集。2008-2016年历城区编出《田遨丛稿》10卷、《田遨书画集》、《田遨诗词选》。2020年10月28日，济南田遨文学艺术馆在济南虞山书院开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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