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先生是四年后的2011年,我即将再次离京赴意留学。在冬天的傍晚,先生赶过来,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门前,匆匆一面,送了先生写的《新孝道》,上面写着「张珂小友雅正」。那时我还不是先生的学生,我带着这本书来到了意大利,一直跟着我直到现在,我看过很多遍,它当时对我来说就是一本书,现在却早已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2011年先生安排了暑期面授,那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现场听先生讲课。讲课的内容对我来说太难了,努力地记笔记也记不下多少,很多字我都不会写,很多人物都没听说过。
先生在第一天晚上跟大家交流,说起传播儒学的心,先生说「如果这个事情做不成,我就乘愿再来!」那天晚先生讲了很长时间,很多我不认识的学友都哭了,内容是什么我也已经模糊,但是「乘愿再来」四个字以及当时的语气,却始终非常清晰地在我脑子里。与其说是儒家打动了我,不如说是当时先生的状态打动了我。我就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什么都不顾了地这样扑上去。先生开启了我对儒学的好奇心,给我打开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新世界。从此我知道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正属于个人的意义。我好像是沉睡中一下子被先生叫醒了,看着先生,跟先生说话,听先生讲课,我心里充满了崇敬。先生讲的每一个字,我都认真记录,感觉重要无比。不懂也不要紧,我就是要跟着先生学下去,学到懂为止,学到成为先生这样的人为止。
《中华人文精神简史》课程宣传海报
(该课程现已更名为《儒家真相与历史精神》)
紧接着2012年我又参加了暑期面授。中间的一年,我通过文稿学习了先生讲的「中华人文精神简史」。通过先生讲的简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儒学所讲的不单纯是一个知识,而是我原本应该有的一部分,有了这一部分,我看其他的东西都有了一个新的角度,新的立足点,更幸运的是这个立足点是永恒的。
这次面授之前,我非常激动,想着要见到先生,紧张又高兴。这次的面授比上一次还要难,讲了很多心性修养的工夫。每天的课程强度很大,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觉得整个人都打开了要放光。当初出于对先生的敬意而产生的一点点好奇,一点点相信,已经在这一年变成了我对儒学本身的渴望。它就像是我一直以来缺了的部分,补上之后我觉得自己特别健康,特别阳光。面授的时候,有一顿饭我是挨着先生坐着的,先生告诉我读钱穆先生的书,读了《国史大纲》可以再读《国史新论》。那天起我就按照先生说的,一直顺着钱先生的出版书目一本一本地读。自是一番非同寻常的收获。
在国外上学,必须放在作者身边的一些书
面授之后,我意识到儒学不单纯是历史,经典,这其中有工夫。先生教的是这个工夫,这才是真正的「学」,这才是传道啊!这次在尼山的面授让我对先生的敬意又上升了一层,甚至有时候不敢跟先生说话。敬畏先生,同时我对先生有无比的信任,这种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的父母。那次面授之后,我经常在跟人交流的时候说「这是先生说的」,潜台词就是「这绝对是对的」。有人说我这是盲目的,是当时我的无知导致了这种盲目。我完全无所谓,只有感激,这份信任让我毫无阻碍地接收了先生说的全部。
我不是先生在四中带的学生,长期在意大利留学让我无法跟在先生身边听先生讲。所以面授结束的时候我很慌张,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办?没有先生,谁能告诉我做得对不对呢?先生这时候让我加入「静远堂」,与段昊坤他们这些先生的学生们一起在网上学习,我开始在论坛写日志,我知道先生能看到,心里踏实了许多。无论在哪,先生都那样关怀着我,这让我心中特别温暖。
2013年段昊坤邀请我到北京参与学堂的年度会议。我逐渐加入了先生的「孔阳国学工作室」,我开始做一点点事情。这一年我虽然没有见到先生,但有先生的讲课资料,我开始学习写「儒门谈话心得」,继续写日志。从这一年起,我每个寒暑假都会到北京去,这是我回国最重要的事情。在这条学习的道路上,是先生给了我一堂师友,我和学友们变得亲密起来,在一起交流、跟先生学习,在自我精神开启的路上各自走,但也一起努力。
从2013年起,我每年都能在寒暑假见到先生。先生很和蔼,跟我们说话经常开玩笑,流行的很多东西对先生而言都有些复杂,这时候感觉先生笨拙得可爱。他像是老师,像是父亲,像是学友,但一切说来还是「先生」,那个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我在先生面前放松了很多,能够非常坦率地说出自己懂了还是没懂。
先生是个非常神奇的人,很宽厚,我的缺点在面对先生的时候不会感觉难以启齿,我的优点也不会让我觉得自满。先生也很严厉,他说「这个你们一定要抓紧,就是说不要松懈:有老师指导你的情况下、还有时间的情况下,你还松懈了,我觉得这一辈子都说不过去。」面对先生进行工夫答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除了紧张之外还很幸福,因为这个人能够给我的精神指一条路,并且手把手带着我走。不用怕犯错也不用怕做不好,只要做就行了。先生微微笑看着我,我就觉得什么都能做到。先生会经常面授,我在海外只能听录音看文本,但这些也不要紧,我知道即使我不在现场,先生也会帮助我,也能随时调整我的状态。
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图书馆(图片来自网络)
2014年的时候先生生了一场大病,很多学友都不知道。段昊坤告诉我的时候,我着急坏了,也害怕极了。我们决定无论先生是不是能经常面授,都要把工夫做好。这一年我们就学先生原来讲过的东西,我自己也把《论语》补全了。
暑假的时候,先生召集我们这些出国在外和即将出国的学生见面。当先生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眼泪,先生并没有康复,有时候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时候说话含糊不清,而且瘦了非常非常多。我们是从医院病房把先生接出来的,先生就这样带着病嘱咐我们,出了国也千万不要中断了儒学的学习。先生看我的时候,我心里难受坏了。对我们所有学友来说,这是最让我们痛心的事情。当时我就想着,无论如何我肯定学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先生,为了儒学。先生还那么年轻,身体之所以会如此,是他几乎用全部的时间在做这样一件从无到有的事情,让这个国家重新兴起儒学,让这个国家的人重新有自己的精神信仰。没有人能够帮他,我们再不立起来,先生还是只能这样透支着自己。
那天下午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深刻,我们站在先生的背后和先生合影,我看到了先生头顶开始斑白的头发,可是先生实际还那么年轻!上学到现在,有很多老师对我很好,但从未有一个人像先生这样,是不顾一切地扶着学生一点一点走上闻道的路,用尽心力提着我们的状态——初学时,先生对我精神世界开启的关注远远高于我自己。哪怕是先生生病,也坚持嘱咐我们,帮我们每个人规划将来的路。
本文作者
好在先生逐渐康复了起来,我也开始在学习之余参与工作室更多的事情。先生的面授变得频繁起来,除了讲工夫,先生开始不断教我们做事。很多事情对于还是留学生的我来说有压力,课业繁重,我经常要到半夜才能睡觉。可是在做工作室的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累,我想做点事。想到先生说让我们成为克家子,让我们成为一批儒者,自己就充满了力量。每当累的时候,就想起先生生着病给我们面授的情形,只恨自己没有能再多做一点,全身心地去把当下该做的事情做好。
随着我们学习不断完善,我可以通过微信、邮件联系到先生。可我还是轻易不敢给先生发消息,不同于开始的惧怕,是生怕自己给先生添麻烦。说起来,虽然先生没有真的收我做弟子,但是每年只要我去北京,无论多忙,多累,先生都会腾出时间来专门给我讲讲工夫,听我说说自己的工夫并进行调整。这样的面授常常持续到深夜,而期间为了不耽误时间,先生只吃外卖盒饭就算了。我在国外的时候,日志里说了身体不舒服,先生看到就会发微信问我好点没。哪怕有一点进步,先生看到了也会鼓励我;哪怕有一点问题,先生看到了也会帮我调整。先生的忙碌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可即使如此,先生在关注着我们每一个人一点一滴,我不知道先生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时间,我想就是这样使先生生病了。
今年暑假的时候,我去工作室带暑期班,先生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我单独讲。临走的时候,我说我知道先生记得我,在意大利就特别踏实,特别感谢先生。先生笑了笑说「嗨,这不是应该的嘛」。但是对我去带暑期班,先生却郑重地说感谢。跟着先生学习的这些年,我一分钱都没有给先生交过。可先生教给我的却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宝贝,更不要提先生花在我们身上的心力。每每想到这些,都觉得自己学得有哪怕一点松懈,对先生都是一种辜负。先生是真正把儒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来做的人,成败利钝,利益得失我从未看到先生考虑过。先生对我们也是这样期待的,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儒者,把儒家的学问传下去。
人到底要怎么活着,是我见了先生才明白的;儒学是什么,要怎么学,是先生教给我的;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开启自己的形而上,完整自己的生命,是先生传给我的;怎么去做事,要为自己、为这个国家做什么事,是先生指导我的。先生的东西是我白白得来的,却是最最宝贵的,不敢不珍惜。对先生的敬意,每多学一点就多长一点,对先生的信任也在这些年不断增长着。我要成为一名儒者,成了我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最想做到的事情。先生对我来说早就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老师,先生给我的也远远超过一个老师所能做到的。先生在我眼里是像父亲一样在这条闻道之路领着我向前的人,是像朋友一样关心我的生活,陪着我学习的人,也是一个在我身后需要照顾的人,让我想要尽快地成长好让先生可以停下来歇一歇。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先生不要再这样大量地讲了,就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但我们的程度还不够,还不能分担先生身上的担子。唯一能够努力的,就是先生说的每一件事,我尽力做好,先生说的工夫,都能原原本本地接过来。
跟着先生学习的每一天都非常充实幸福,只希望自己能一直跟着先生学下去,能在儒学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像先生一样传道弘道。曾经我好奇的那个让先生奋不顾身扑上去的东西,现在也交给了我。我要好好收着,先生给我的,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传给更多的人。我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努力再让先生一个人站在那里对着学生说出「如果这一生不行,我就乘愿再来」,这不是先生一个人的事业,这是我们所有人必须前赴后继去做的事,是我的人生最重要的事,我要和学友们竭尽全力地让我自己,让先生,让学友们,让儒家如愿以偿,让这片土地重新站起一批儒者。
(全文完)
(本文写于2016年)
编辑 / 曹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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