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界定“国学”
“国学热”是真的一浪高于一浪了,大学里“国学院”、“国学研究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将出来,社会上“国学大讲堂”、“国学总裁班”似过江之鲫不可胜数,中小学开始在教学课程中尝试增加阅读传统文化经典的比重,连一些学龄前的儿童也戴上瓜皮帽、穿上小马褂在那里摇晃着小脑袋放声吟诵“人之初,性本善”,至于在海外文化交流中,“国学”一样成了强调中国特色、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话语象征,承担着文明对话的主要角色。季羡林老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若仅就“国学”近百年的遭遇而言,倒是十分贴切的比喻。
“国学热”的兴起,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不过,其深层次的根源毫无疑问与中国在新世纪全面崛起有关,是中国在世界舞台上闪耀亮相的标志。换言之,在我们与其他国家和民族对话的时候必须有自己的平台和载体,要在传播自己的思想时赢得最广大的人的认同,即找到文化的“最大公约数”。这样也可以使对方最大程度了解我们,减少误解,同时我们也要对西方有所了解,这就是文化的作用。国学就在此时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但是,“国学”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它的内涵与外延又该怎么来界定?这始终是个问题。这里,似乎没有必要把诸家的高见一一铺陈开来,否则治丝益棼,聚讼无已,徒增困惑罢了。但是,假如一定要给“国学”下个简明扼要的定义,我赞同下面的提法,即“国学就是中国固有的传统学术及其研究的学问”。
具体地说,“国学”包含有三个层面:
第一,国学是一种知识体系。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自然应该有一种最起码的亲近感与敬畏心,都应自觉成为一名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对四书五经、《史记》、《汉书》、唐诗宋词这些内容应该有基本的了解。
第二,国学是一种思维智慧,是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不管中国人有没有正式地把国学当做学问来学习,都是在国学的氛围里成长的,受到其熏陶。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因此面对同样的事情,中国人和西方人可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譬如,遇上家庭中“红杏出墙”之类的变故,为骑士精神所哺育的普希金,会用决斗的方式与情敌做了断;而受《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文化熏陶的中国人,很可能会拜托黑社会老大去把情敌做掉。
最后,“国学”就是它的核心价值观,比如“和而不同”、“天人合一”,应该说,这些价值观层面的东西,才是国学最根本的。
总之,要清醒地认识国学。要知道,无论是祭孔还是穿长袍马褂,都只是形式——甚至可以说是消极与怪诞的形式,不容否定,国学的核心还是精神。
在强调价值理念为“国学”核心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国学”综合性与整体性的特征,不能把“国学”收缩为单纯的精神、理论层面,而应该系统梳理“国学”演变的轨迹,区分“国学”的原生态与次生态,界定“国学”的“道”与“术”关系。
现在,有不少人在那里呼吁重归传统、倡导弘扬国学,这当然值得赞许。然而,当激情渐渐消退,理性终占上风之时,我们是否该扪心自问:
我们究竟要回归哪个传统,我们到底是弘扬哪种国学?
是回到明清?还是唐宋?抑或秦汉?甚至先秦?
是依据《隋书·经籍志》所最终确定的经史子集的四部之学,还是复振《汉书·艺文志》所系统构建的六艺、诸子、诗赋等六略之学?
是回归以经典传承为中心的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艺”呢,还是回归以全人培养为宗旨的礼、乐、书、数、射、御的“六艺”?
倘若连这些都没有任何感觉,理不清头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却侈言国学,大谈传统,则不免是顾盼自雄,自娱自乐而已。
二
如何认识“国学”
现在有些人一提到国学,马上想到让小孩读经,穿着长袍马褂上课,穿着汉服唐装祭孔,这实际上真是把国学完全做歪了。
假如我们文化里还有好东西的话,那是它的核心价值中还有超越时空的内涵,值得借鉴和继承,而绝不能迷恋其“骸骨”,企图通过形式上的复古来面对现代生活的挑战。所以,在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是怀着忧患意识来反思传统,真正挖掘传统中的好东西。
“国学”是个好东西,这一点恐怕很少人会否定,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否定。然而,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国学”如同世间其他事物一样,也有它的软肋,也有它的局限性。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国学”依旧昌盛的清代后期,偌大的中国怎么会在“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侵略面前,被动挨打,几无招架之力,留下极其屈辱的历史一页!
说到底,“国学”的不少内涵有的本身就是落后腐朽的,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三纲思想,这种情况,在号称“兵学圣典”的《孙子兵法》中同样有鲜明的反映。
如它公然鼓吹“因粮于敌”,主张“掠于饶野”、“掠乡分众”,这就是战争中的“抢光”;又如它提倡在战争中对敌方实施“堕其城、毁其国”,这也有“烧光”“杀光”之嫌。无怪乎曾有人称孙子是战争中推行“三光”政策的“始作俑者”,话虽然说得有些刻薄,但并非子虚乌有,厚诬古人。
有的本来是正面积极的内容,但随着时空变化,时过境迁,渐渐落后于变化了的形势,已无法应对时代的挑战,而成为了历史的惰性与包袱。
譬如《孙子兵法》所提倡的原始民本观“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在其诞生的春秋战国时代,无疑是进步的,但进入近代后,却严重滞后于新型的民主要求了,因为“令民与上同意”,显然是君主为能治之主体,而民则为受治之客体,是君主为主导而民众为附庸。而它本身是无法顺利完成转型,变“令民与上同意”为“令上与民同意”的。
另外,以“国学”为主要表现的传统文化理念,在许多情况下,是知行割裂的,即说的不是做的,做的不是说的。说的漂亮,却往往是幌子,做的残忍,却常常是真实。
如《孙子兵法》乍读之下,会觉得它很爱兵,体恤士卒,视如爱子:“视卒如婴儿”,“视卒如赤子”云云,真的是亲切动听,令人神往。但如果你把它看做是孙子的真实想法,那可就太天真、太离谱了。其实在孙子的眼里,士卒不过是牛羊而已,“若驱群羊,驱而来,驱而往”,所以,可以“上屋而抽其梯”,能够“置之死地然后生,投之亡地然后存”,不存丝毫怜悯之心,只有赤裸裸的敲骨吸髓,还美其名曰“慈不掌兵”。
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学”绝对不是只有其美、没有其恶的纯粹事物,在它的身上,善与恶、真与伪、美与丑同样交织在一起,我们既不能因它存有糟粕而一概抹杀它,但同样也不能因它今天仍拥有合理的内核而一味拔高它。科学理性、一分为二永远是我们对待“国学”应有的立场与态度。
在“国学热”蓬勃兴起的今天,我们对“国学”多一份冷静、多一点客观尤其显得重要,注意避免因弘扬“国学”而导致对传统文化的曲解与粉饰,为维系定见而虚幻想象。
事实上,伴随着国学热的迅速兴起,担心也随之而来,一种就是担心对于国学的热情究竟能持续多久。我曾经强调“心态不要太功利”,要汲取国学里真正有价值的精髓,而且“不要指望它永远都是高潮”。
国学发展的前景就是在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当中让自身变得更厚实,面向世界。而现在国学热潮最大的意义在于调动起了民众对于国学的热情,下一步就是读原本,先振奋再沉淀,这也是一个过程。
另一种担心,也是更为严重的,即忧虑在称道“国学”的同时,忽略或淡化“国学”的负面因素,造成封建残渣的泛起。这也许是“杞人忧天”,但古人说得好,“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宁可把问题看得严重一些,也不能高枕无忧,忘乎所以。所谓“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这时候,保持清醒头脑有利无弊!
三
怎样弘扬“国学”
对这个问题,学术界与社会上也是说法多样、意见纷纭。我个人认为,在传承与弘扬“国学”方面,宜提倡“三纲九目”:
第一,要强调“三个回归”,即回归文本,回归主流,回归核心。
第二,要完成“三个沟通”,即沟通古今,沟通中外,沟通知行。
第三,要实现“三个超越”,即超越文本,超越兵学,超越国界。
现在,有些人把“国学”在近现代的中衰、没落完全归咎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后遗症,这种说法有些似是而非。
我们细加考察就能看到:在“五四”以后国学出现了真正繁荣的高潮。现在很多人研究国学,争论的问题和民国期间争论的东西是一样的,讨论的好多问题是民国时期的翻版。
民国的国学教育与国学研究可以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就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完全是用科学的方法、先进的理念、中西文化汇通的角度进行科学的研究,用科学方法来整理国故,借鉴西方学术、理论、文化及其方法对中国传统文化学术进行综合性研究;
第二类可以无锡国专为代表。那里注重国学教育的博雅性,不但践行“文以载道”的理想精神,也注重“游于艺”的艺术陶冶,追求“全人”人格的滋育培养。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均有较高的造诣,都是很好的,他们出来一大批人,比如饶宗颐、钱仲联、冯其庸、王遽常全部是这里出来的,这又是一个路子。
还有就是马一浮,他搞复性书院,强调“六艺”为一切学术之本,就是坚守原则,比较传统的做法。可以称得上是原教旨主义者,最后所有老师都跑光了,熊十力也不跟他合作,复性书院也搞不下去了。
显而易见,清华国学研究的特点是求真务实,无锡国专国学教育与研究的特点就是崇尚博雅,马一浮的国学教育与研究的特点就是追求纯粹。
当然,我们今天弘扬国学,就应该有全新的理念与方法。尤其要做到两个“超越”:
第一,超越单纯的汉族畛域。
中华民族有五十六个民族,不能因为强调了五十六个民族的个性,淡化甚至否认了作为一个中华民族主体的共性的东西。这个是我们要强调的。
不要让少数民族看来,你们这个国学仅仅是你们汉族的学问,与我们没有关系。如果我们今天的国学仅仅局限于汉族这一块,这显然会是残缺不全的,既不符合实际,也不利于民族的团结与国家的统一。
我们必须特别强调,今天的国学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共同之学,五十六个民族个个有份,弘扬它也是个个有责。总之,我们的大国学首先应该是超越汉族的。
第二,超越经史子集。
为什么后来国学变成大家觉得无用的了,或者说淡出了?因为后来限于经史子集中。但是去看一下《汉书·艺文志》,实用之学与理论之学是结合在一起的,“七略”实际上有“六略”。
第一略通论,下面六艺略就是理论指导,就相当于今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诸子略,就是中国的学术学派;诗赋略,就是文学创作;兵书略,就是用于指导战争实践的理论及其相应的操作方法;术数略、方技略,这些都是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东西。但经史子集里淡化了这些操作、实践性的东西。
要超越经史子集,而回归到《汉书·艺文志》的学科传统中。西周时期的“六艺”,是培养“全人”人格的,德、智、体、美全方位发展,有精神思想的指导:“礼”、“乐”;有自然科学知识、文化技能的掌握:“书”、“数”;也有军事技能、操作实践能力的培养:“射”、“御”。但孔子之后的“六艺”却变成了纯粹的课本、书本知识。
“学习”,一个词有两层意思,不是偏正结构,而是一个并列结构。“学”,首先是从知识层面上学,是被动的、灌输性的学;“习”,是练习,是在实践中练习它、升华它,然后真正成为自己的知识。本来“学习”是个很好的词,现在我们只有“学”,没有“习”的成分了。
所以今天弘扬国学,要真正超越经史子集的传统,回归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国传统学术的原生态。实际上,经史子集就是次生态,原生形态应该是六艺之学,就是从西周的六艺之学,一直延续到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六略之学。
总之,现在我们提倡的“大国学”、“新国学”,绝对不是要回到单纯的经史子集小小的范围里面,而是要在中西文化背景交融的理念下研究国学,以整个中华民族的共有文化立场而非狭隘的汉族文化角度研究国学。我们还是要包容,当然,包容也不是没有主导,即在坚持主体性立场的基础上,以开放的心态,汲取世界一切优秀文化的精华,源于传统又高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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