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死后,为了论证他是仙是鬼,中国文坛各路高手隔空吵了一千多年。
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
李贺多大(李贺多大年纪死的)
他们争吵的对象,是仅活了27岁的传奇性诗人李贺。
左边的人说李贺是鬼才。
右边的人说李贺不是鬼,是仙,至少也是鬼仙。
说到最后,没打起来。
因为大家其实都喜欢李贺的诗,都不愿看到他的诗名被埋没。
从晚唐的李商隐开始,千余年来,学李贺的诗人络绎不绝,代有人出。到了元朝,更是达到极盛,无论大诗人还是小文人,都以学习李贺诗为荣。明清以后,徐文长、龚自珍等大牛,也都深受李贺诗风影响。
李贺的诗被命名为“长吉体”,学习李贺的这一派,被称为“长吉诗派”。这都成注册商标了。
南宋大诗人陆游说,曹植、李白、李贺这三个人,“落笔妙古今,冠冕百世”。岂一个牛字了得!
李贺画像
李贺这么牛,到底是什么来头?
陆游说李贺出身贵族,是皇族王孙。李贺在世时,也经常说自己是“唐诸王孙”。见人打招呼,他总是自称“陇西李贺”。
这个身份当然是真的。
李贺的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问题是,传到李贺这一代,皇族血脉已经十分疏淡了。
李贺空顶着一个高贵的族望,实际上是一介布衣寒士。
他自小理想远大,想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在诗中,他常把自己称为“剑侠”“壮士”,也常把自己比喻为骏马。
但实际上,见过李贺的人,都说他一点儿也不壮,一点儿也不俊。
根据描述,李贺长相奇特,身材细瘦,长长的指甲,大大的鼻子,两道眉毛很粗,还连在一起,头发未老已白。
他还多愁,多病。
尽管他内心有一个巨大的能量场,但年纪轻轻,表现出来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在当时,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貌丑体弱的少年,将会改写唐诗的格局。
除了他的母亲。
李贺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儿子有多天才,但她知道她的儿子有多拼。
十几岁的时候,李贺每天别着一个破锦囊,骑着一头瘦瘦的毛驴,早出晚归。
一路都在苦思冥想好诗句,遇有所得,赶紧记下来,投入锦囊。晚上回来后,再挑灯整理。
他母亲看到他回来,锦囊里字条很多,就又气又心疼地说:
李贺也写过自己多年抱病,拼命苦读的情景。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他喜欢的书堆满案头,最爱的《楚辞》出门也带着,舍不得放下。
“缃缥两行字,蛰虫蠹秋芸。”
这是说,自己读书读得两眼昏花了。
后来人称赞李贺“天纵奇才,惊迈时辈”,其实啊,这世上真的没有天才。如果有,一定是1%的天分,加上99%的勤奋淬炼而成。
李贺画像
无论是时代还是个人,对李贺来说,他都生得不是时候。
他大约出生于公元790年,略显尴尬的中唐时期。
从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诗歌的盛唐气象就已远去。进入中唐,安史之乱虽已平息,但遭受重创之后,整个唐王朝的精神风貌都发生了重大改变。
一个突出表现,是唐诗大腕的陨落。
这是一份大师逝去年表:
这些支撑盛唐诗坛的巨擘,在李贺出生前二三十年,均已作古。从此再无盛唐。
而跟李贺同时代的大诗人,我们可以列举几位的出生年份:
可以看出,当李贺开始正式写诗的时候,这些比他大十几、甚至二三十岁的诗人们,要么已名满天下,要么即将名满天下。
李贺的尴尬,就在这里。
时代如此不堪,一直在往下走。而诗人赖以情绪表达的诗歌,无论何种体裁、何种题材、何种风格,都被前人或同时代的大龄人写得没有余地了。
李贺之前,唐诗的天空,灿若繁星,一颗就是一个大诗人。
要让别人在这么多的星星点点中一眼就认出自己,李贺只能另辟蹊径,让自己的诗与众不同。
他急切地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诗变得唯一:前人无法涉及,后人难以复制。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史书说他,日夕吟诗,鬓发斑白。
18岁那年,他已经自信找到了自己在唐诗中的位置,而且是独一无二的位置。
他背上行囊,也许骑着那头瘦驴,出发去东都(洛阳),去找一个人。
韩愈画像
李贺准备去找的人,叫韩愈。
韩愈是中唐文坛的扛把子,后来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此人耿直,讲义气,提携帮助了一拨困苦而有才的诗人。
李贺相信韩愈也能够发现自己的诗才,并为自己扬名。
唐人张固在他的《幽闲鼓吹》一书中,详细记录了这次极富戏剧性的会面。
李贺带着自己精选的诗,求见国子博士韩愈时,韩愈已经忙了一整天,又困又累。
门人把李贺的诗呈上,韩愈一边脱官服,一边看。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我擦,这是什么操作,一来就写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韩愈被镇住了,赶紧往下看。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这是秋风中的一场惨烈夜战,军号震天,碧血横飞。韩愈心中暗自叫了句“好诗呀”。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看来我军的战势不妙,但是援军正在赶来,准备度过易水。“霜重鼓寒”,夜里的寒意,侵蚀得鼓声很低闷。这么新颖的用词和搭配,看得韩愈啧啧不已。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为什么这么多战士手提宝剑,勇于赴死?为的是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啊。结尾,相当正能量。
“快请李贺进来!”韩愈赶紧重新穿上官服,让门人把18岁的李贺请进来夜谈。
有一种说法,韩愈只读到前两句,就催促门人把李贺请进来了。
这首《雁门太守行》,从此成为李贺的成名作。
而韩愈,则是第一个发掘并提携李贺的人。很快,李贺的诗名传遍天下。
虽然年龄、资历都相差很远,但韩、李二人在感情上均与社会流俗格格不入,他们在诗歌见解上的投合,使他们成为莫逆之交。
就在这一年,李贺的父亲李晋肃病逝。
李贺返乡守丧。期间,韩愈曾约上另一个大咖皇甫湜,去看望他,并当场给李贺出了个诗题《高轩过》,算是考验这个年轻人的当场作诗能力。
李贺不愧是奇才,洋洋洒洒一诗篇,又把二人镇住了。
在《高轩过》的结尾,李贺抒发了自己的处境与抱负:
我现在是枯草遇上春风,将来还要小蛇化成大龙。
韩愈感受到诗人的内心力量和追求,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由寡嫂辛苦抚养长大的苦逼日子,颇多感慨。
“年轻人,除下丧服后,去考个进士吧。”韩愈说。
洛阳古城
李贺来了,又走了。落寞不已,郁闷至极。
20岁那年,他参加河南府试,作了一组诗《十二月乐词并闰月》,被誉为应试诗的上乘之作。
明朝人评价他这组诗说,“二月送别不言折柳,八月不赋明月,九月不咏登高,皆避俗法”。
可见无论在什么情境下,李贺写诗,都在苦心孤诣追求创新,绝不落入前人窠臼。
他也因此获得考官青睐,通过府试,当年冬天入长安参加礼部考试。
就在人生即将转运,李贺踌躇满志的节骨眼上,他突然被告知:政审不合格,礼部考试没你份儿。
理由是,有人举报李贺死去的父亲李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同义,应避家讳不能进考场。
野史记载,举报人是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
据说,元稹很喜欢李贺的诗,一日专程上门拜访,但因为元稹是明经出身,当时人看不起考明经的,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李贺遂不肯见面。元稹因此由粉转黑,并记恨在心,逮住机会报复。
不过,朱自清经过论证指出,元稹不可能举报李贺。
总之,我们可以由此看到唐朝文化圈的傲慢、偏见与倾轧,跟现在没什么两样。
李贺被除名后,韩愈十分气愤,专门写了著名的《讳辩》一文,替李贺抗争。文中说道:
但所有的努力,都无法抵抗世俗的力量,以及人心的险恶。
李贺黯然返乡。经此打击,他的绝望与痛苦,连同那颗被揉碎了的心,呕成血,酿成最苦的诗行: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
真是字字泣血,行行带泪。一个20岁的奇才,似乎一夜之间走到了五六十岁的悲凉的尽头,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此时,离他写出那些传世的“鬼诗”,已经不远了。
长安风光
根据李贺自己的诗歌描述,长安应试被除名后,他几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
骑驴垂帽,生怕别人认出他是李贺。一个无望的背影,行走在萧条的古道上。
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听说丈夫归来,来不及高兴,便从丈夫脸上读出了痛苦。“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妻子不忍询问落第的原因,却又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还有母亲,还有弟弟,还有家。
现实生活的重压,终归将他从低迷的诗境中拉回来。
第二年,李贺应征召再赴长安,出任一个叫“奉礼郎”的从九品小官。
有人说,李贺得到这个低级官职,是他身为“唐诸王孙”的荫庇,有人说是因为韩愈的举荐。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李贺来说,他需要养家糊口,所以必须上任。
更为重要的是,正因为这个低级官职给了李贺这个人,从此唐诗的天空,多了一些前所未见的、闪着奇诡光芒的诗行。
奉礼郎,属于礼部,是朝廷举行各种丧葬祭祀仪式的赞导。负责招呼参加仪式的君臣百官,排位次,摆祭品,赞跪拜,以及仪式结束后的善后工作等等。
说白了,李贺相当于国家殡仪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吧。
他在这个职位上,干了整整3年。
在他,是人生的大不幸。在历史,则是唐诗的大幸。
因为,李贺在这个职位上写下了许多成就他“诗鬼”之名的“鬼诗”。
很多人,读到李贺的“鬼诗”,都惊叹于他的想象力驰骋人鬼仙三界,没有边界。殊不知,没有现实的经历打底,纵是鬼才如李贺,恐怕也写不出鬼气这么重、这么逼真的诗。
最爱君给大家看李贺一首著名的“鬼诗”:
诗中“南山”指的是终南山,当时是帝国王公大臣的埋身之地,尤其是北麓,有一片巨大的坟场。李贺作为奉礼郎,他不关心哪些人升官涨薪,只用关心出殡、送葬、祭祀一条龙服务。
这首诗就写了他在秋天跟随送葬的情景。
送葬是在黄昏进行,一行人迎着雨,抬棺走在细长的山路上,通往深山的道路两旁种满栎树。
到达落葬地点,挖坟、下葬、掩埋……全部工作做完后,雨已停,明月升空,如同白昼。此时,新坟前面点着漆灯(鬼灯),鬼火飞舞,旧鬼迎接新鬼,山间一片热闹。
瘆不瘆人?但这就是李贺的工作实录,如果说有想象的成分,可能就在最后一句吧,其余都是写实。
再看李贺的其它奇诡诗行,基本都是他在职务工作中的体验,加上适度的想象书写而成。
他熟悉葬礼流程,对深山墓地环境,也达到信手拈来的地步;他熟悉祭祀仪式,也经常与宗教巫祝、神道系统等人员打交道,写起他们的宗教活动,自然十分顺手。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
知道了李贺的工作内容,这么多凄凉怪异、神神叨叨的诗句,读起来是不是就真实很多?
唐代的奉礼郎,恰好来了个诗人,这个诗人也许是李贺,也许是杜贺、张贺,只要他来了,用心工作,用诗笔记录日常,他就是独一无二、无可复制的“诗鬼”。
这或许是李贺人生大不幸中,唯一的大幸。
终南山上
在李贺当奉礼郎的三年间,唐朝的诗人们发现,他的诗注入了一股奇瑰诡谲的气息,一股让人读之欲罢不能的邪魅之气。
《旧唐书》说,李贺的诗“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
一时之间,学习李贺的诗风成为文坛风气,但是,没有一个学得像,学得好。
是啊,他们即便有李贺的才气,若没有李贺的经历,也是白搭。
李贺原本多愁多病多叹息,如今,见惯了生死,看多了神鬼,变得愈加纠结和苦恼。
他始终在追寻,世间万物为什么不能长留。他写过一首《苦昼短》:
诗人说,时光飞逝,是因为传说中有六条龙驾日飞奔。那我就将龙足斩下,吃掉,这样日夜就不会交替,时间就不会流逝。
但诗人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想,时光流转,生命易逝,对任何人都是不可逆转的。你看一代雄主汉武帝,现在也只是一堆白骨埋在了茂陵,而千古一帝秦始皇,死后消耗了大量的鲍鱼,仍旧难掩尸体的恶臭。
言外之意,何况我们这些历史中的小人物呢?
后人读李贺的诗,总感觉到诗中强烈的死亡意识。
由于史料有限,我们已经无法还原李贺在长安的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从他的诗中窥见他的消沉,与日渐暗淡的内心。
他对奉礼郎这种不入流的小官,显然是不满意的,但又迫于生计,不得不从。他在这个职位上,早起晚归,疲于奔波,而阴森鬼魅的氛围,无疑加重了他的阴郁。
他可能在此期间生过一场大病,本来瘦弱的身子,变得更加不堪,20多岁已经老样老相。
人生与诗,互相影响。
他的诗中,充斥着鬼、血、病、泣等暗黑之辞,一半是写实,一半是心境。
某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故乡,醒来后写了一首《题归梦》:
梦到了母亲的微笑,梦到了弟弟在劳作,最悲哀的是,梦到了妻子临死不瞑目,像灯光照着死鱼的眼睛,还在盼着丈夫归来。“灯花照鱼目”,悲从中来。
也许是在这个梦之后不久,李贺拖着病躯辞了官,离开长安。
那首享誉天下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正是诗人从长安返回河南昌谷(今洛阳宜阳)途中所写。
曹魏时期,魏明帝命人将汉武帝时立在长安的金铜仙人,运往洛阳。铜人被装载上车前,竟潸然泪下。李贺用这个历史传说,写出了自己的家国之痛,身世之悲,遭际之惨。
其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意境辽远,想象力爆棚,被司马光称为“奇绝无对”。古今但凡写诗的人,对这一句都爱不释手,很多著名诗人都曾把它“偷过来”,写到自己的诗里。
有个叫石延年的宋朝人,对了一句“月如无恨月长圆”,遂成千古绝对。
有唐一代,号称开创诗派的诗人不少,但真正将生命与诗歌融为一体,让诗歌放射出奇异色彩的,恐怕只有李贺一人。
回到故居后,李贺或许有过片刻的欢乐,或许没有。
很快,他又要面对现实的生计问题。
因为家庭陷入困境,他的弟弟先离开家,去江西谋事做。接着,李贺自己前往山西潞州,投奔韩愈的侄婿张彻。
在潞州幕府三年,李贺寄人篱下,借酒浇愁。
敏感的心,备受痛击。
公元816年,秋天。他离开潞州,苦闷返乡。第二年就因病辞世,年仅27岁。
史家普遍认为,《秋来》一诗,是李贺临死前所写的绝命诗。
死亡来临时,诗人的哀思尽在诗中:这个秋夜,凄风苦雨,桐风惊心,衰灯昏暗。本以为满腹文章,可以换来功名,增加生命亮度,进而推延死亡的到来。怎料功名不就,壮志成空,唯有香魂冷雨,凄厉鬼唱,遗恨地下,千年难消……
后来,李商隐为李贺写传记,说李贺临死时,看见一位骑龙的红衣使者来召他回去,李贺说母亲还病着,他不愿去。使者告诉他,天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等你为此楼赋诗写记呢!天上的差事很快乐,不苦呀!走吧!李贺独自哭泣,一会儿就气绝了。
李商隐是个讽刺高手。他写这段灵异故事,其实是为了说明李贺短短的一生,怀抱奇才,却屡遭排挤诽谤,不受待见。为什么天帝特别欣赏他,而人间反倒不珍惜他呢?
自古天才多命苦,李贺逃不过这个定律。他生前苦极,死后红极。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他审定并编好自己的诗卷,总共233首。亲人无可依托,遂交给好友沈子明保管。
多年后,沈子明想起这位亡友,不忍其天才被历史遗忘,于是请求当时最著名的“小李杜”,一个为李贺的诗集作序,一个为李贺作传。
至此,李贺在唐代诗坛,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李贺生前曾自叹“天荒地老无人识”,而今,我们可以替他大喊“雄鸡一声天下白”。
他的诗,他的名,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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