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文人对东海一隅的海州（今连云港市）总有几分偏爱。孔子是文圣人，他算是第一个到此游山玩水的文人。从此，一个靠近东海边的山，因为他去了，得名为孔望山。

孔望山风景区（孔望山摩崖造像）

宿城，位于现海上云台山及万寿谷一带，和陶渊明有些渊源。陶公曾在东晋名将刘牢之手下任参军，驻扎宿城，《饮酒》一诗有提及：“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清嘉庆年间两江总督陶澍，自称是陶公后代，四次来到宿城，考据此地应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后出资，在宿城修建了“陶公祠”。

大概受益于稳定的政局、交通设施的改进，唐诗宋词无意间记录了一个文人大旅行的时代。于是，海州迎来了李白、刘长卿、钱起、王禹偁、苏轼、张耒、石曼卿等文人大家的诗兴骚情。最让我心动的还是李商隐的那首《海上》：“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他写出了那些对得道成仙者渴羡又不可得的虚妄。东海边的云台山和那片苍茫的大海好似永远是世人心中的一个梦。正如宋代张耒所写：“试问故人思我否？梦魂犹在海边州。”

诗人钟情于兹，大概因为诗人骨子里都喜欢清幽空灵之地。宋代诗人石曼卿就曾跑到海州的石棚山来避世读书；苏东坡来此也有了同样的心境：“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阛。”在他眼中，云台山上的草木都是仙药，能来此居住，妻儿等凡间牵绊皆可舍弃。

与到此一游的诗人骚客不同，接下来的几位可都是和海州当地文化有更深关联的。

元代剧作大家关汉卿，最为后人所知的作品是《感天动地窦娥冤》，其中窦娥的原型就来源于东海孝妇这一海州当地民间传说。据说，汉代东海郡（今连云港和山东郯城县境内）有个女子周青被控告毒死婆婆，屈打成招，临刑前发出六月飞雪等三桩誓愿，后来这三个誓愿都一一应验。“东海孝妇”最早仅作为刑事判例见诸《汉书·于定国传》，用于佐证为官清廉。关汉卿将这一故事重新演绎，化蛹为蝶，塑造了一个悲剧但具有反抗精神的孝妇形象，意义得到升华。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虽然出生于安徽全椒，可他和《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一样，因缘际会落户于连云港。吴敬梓从小就过继给了他的叔父吴霖起。吴霖起被朝廷选派到连云港赣榆当教谕，于是吴敬梓就跟着嗣父来到了赣榆。在赣榆生活了十年，每天都看着嗣父如何训诫儒生，他也由此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儒生，这直接为中国最具讽刺意味的小说《儒林外史》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后人在读《西游记》时，可能会有一个疑问，身为淮安人的吴承恩，为何那般钟情于海州的山海？不然，他怎么会把海州的云台山写进这部旷世之作，让齐天大圣落户到花果山呢。古时淮安府与海州府就相邻，这位恃才傲物的淮海浪士大概率和同时代的文人一样，喜欢游山玩水。据考证，吴承恩的很多亲戚都住在海州。想来他在走亲戚时也会抽闲寄情漫步于这片山海奇景之中吧。说不定，当他攀登花果山、穿越水帘洞，看满山遍野的猴子在树丛间跳荡嬉戏、品尝着山果野味的时候，一个大胆的念头就蹿上他的大脑——作家舒婷就曾这样感应到：“想那吴承恩，必是在这样的天地精华积熠满盈之际，戳笔为刃，剖开自己，迸出一只惊世骇俗的石猴子来。”神猴是吴承恩的心魔，也是他的志向。“一部西游未出此山半步，三藏东传并非小说所言。”若干年后，当一位熟读《西游记》的长老来到花果山，欣然提笔写下这副对联的时候，他一定读懂了吴承恩。

孕育于这山海灵气间的奇书妙笔必定不止一部。《镜花缘》作者李汝珍，19岁随兄初到海州，其后，除两次去河南短暂为官外，一直居住于此。《镜花缘》这部书写百花仙子被人间皇帝误令下凡的故事，也写了一帮人海外探险的历程。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大多把女性贬得很低的，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虽然是写女性的，但写的都是女性的悲剧。《镜花缘》不一样，李汝珍写了百花仙子，写了女人参加科举，还写了一个国家里面，让男人扮演了女性的角色。可以说，李汝珍是一个为女性撑腰打气的文人。在那个封建时代，能有这种想法，你不得不佩服。《镜花缘》还有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是构思主人公林之洋到海外各国探险。中国古代的小说、散文，从来没有人这样写过这类题材。可见李汝珍的开放思维，尤其是向大海探索的格局，那真是前无古人。

如果让那些传颂至今的文学形象在它的孕育之地齐刷刷共聚一堂，那会是什么模样？窦娥先出来唱一段感天动地，接着是顽劣的猴子战天斗地，接着是百花仙子争奇斗艳，接着是范进疯颠痴迷。然后呢？那必然是三国各大将横刀立马，水浒好汉战死沙场！

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刘备三分天下靠的是桃园结义，文有诸葛亮的神机妙算，武有关羽、张飞等一众猛将。那财呢？作为刘备早期打天下的元老，三国里麋竺的出场次数并不多，还没有他的亲属戏份多。麋竺之妹，麋夫人，嫁于刘备，生下少主刘禅；麋竺之弟，麋芳，与关羽不合，投靠东吴，里应外合将其杀之。其实，麋竺是刘备班子草创时期最大的金主。他生在海州云台山南的一个村子，经营渔盐挣得第一桶金，后往来于徐州与海州之间经商，积攒下亿万家资，家里面养了万把人，相当一支中等规模的部队。后来，刘麋结亲，麋竺的亿万家产悉数支援了刘备，被封为安汉大将军。有了粮草后盾的刘备，才真正踏进了逐鹿天下的门槛。

连云港的白虎山留有一宋代石碑《张叔夜登高碑》，它破解了《水浒传》里那群“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好汉真实结局。北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春天，山东梁山好汉组成的宋江义军，乘木船由山东直逼云台山，海州知州张叔夜招募死士焚毁船只，梁山好汉弃船登岸，在海州东门外网疃庄一带遭遇伏兵，寡不敌众，残部被捕，拒降被杀。当地群众同情义军，冒死收敛义军尸骨葬于白虎山北坡。“白壁虎山阴，坟垒草木青。问是谁家墓，梁山好汉茔。”“好汉茔”让海州增添一丝孤勇、悲怆之美。难怪林则徐也曾吟诵道：“登临本是瀛洲客，沧海横流倒一尊。”想来出生于东海县的朱自清，宁死不吃救济粮，其书生亦壮怀的傲骨也源自于此。

二十多年前，作家赵本夫在游历连云港后，有感这座城市的浪漫主义气质：这在中国的城市中并不多见……是另一种人间，弥漫在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很少有烟火气，更多的是野气、神气、仙气。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文人衷情于兹的缘由吧。

作者：蔡骥鸣（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何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