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帧朋友们一起看完孔大山《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讨论，使用中国移动云盘进行语音转写。

孔大山《宇宙探索编辑部》，2017

下文简称《宇宙》

本文含部分剧透，请谨慎观看

参与讨论的帧朋友：

Eki、GK、奇奥

PART.1

成为文化现象

GK：《宇宙》的热度有过吗？

Eki：还是挺热的。

奇奥：我觉得《宇宙》在上半年，虽然没有完全火爆出圈，但至少在影迷群体里是一种文化现象。

Eki：小红书B站最近很火的，拿《宇宙》开头的DV形式来剪VLOG，就像金广发那种。

B站上对《宇宙》的模仿

GK：我记得我刚看完《宇宙》之后，跟我朋友推荐，我说这是在中国院线里“前无古人”的影片，能这么说吗？

奇奥：在中国的院线电影里，《宇宙》显然试图在形式上做一些新的尝试，让观众能够感受到一些新的、不一样的元素。

GK：我觉得《宇宙》最让人记得住的，是影片里那种夸张的荒唐和虚幻，这算是后现代主义里很突出的特点。

Eki：导演吸收了八九十年代纪录片、新闻栏目的精髓，然后用到现在的《宇宙》里。

PART.2

给《宇宙探索编辑部》打几分？

Eki：10 分制，大家打分能打多少？我在看完这部片子的时候，我自己是很喜欢，但是我身边也有一些朋友表示不能理解，这部片子口碑分化还蛮明显。

奇奥：不喜欢的可能是觉得晕？

GK：其实也未必，有人说不能理解，可能是技法上的。《宇宙》用到了大量的跳切和手持镜头，这种形式在大荧幕上，是让我耳目一新的，而且我自己也对这种形式持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

《宇宙》里的手持镜头

GK：但是有的朋友可能无法接受，觉得这种手持和跳切很无厘头，没有意义。

GK：《宇宙》我能打到 7.5 的分数。这部片子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很新。跳切其实是一种蛮平常的技法，但是它结合故事中的一些转折点，能让人不禁一笑。

Eki：我会想到陨石猎人一直往下跳那段。

《宇宙》中的陨石猎人

奇奥：这种跳切就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了，它不让你完整地看完，将动作突然地呈现在你面前。

Eki：我会给《宇宙》打 8 分以上。就现在中国的电影市场来说，《宇宙》能够公映其实是蛮惊喜的。

Eki：《宇宙》用的是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拍摄手法来展现这个故事，我对这种复古广播电视的东西很喜欢。

PART.3

封闭而确定的结局

Eki：那分数为什么不能再高呢？其实是我对《宇宙》那段婚礼的结尾不是很喜欢。

《宇宙》结局，唐志军在婚礼上发言

奇奥：结尾太封闭了。我理解唐志军的人物魅力，就在于他寻找外星人这件事，是毫无目的、毫无原因的，他只是想寻找外星人，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原因。

奇奥：但是唐志军结尾的那段话，感觉像是给他“寻找外星人”找了一个世俗理由，导致影片前期塑造的“荒诞”被“解释”了。我感觉结尾之后唐志军再也不会找外星人了。

《宇宙探索编辑部》，唐志军收到“外星人”消息

GK：像是额外地给这部影片，加入了一条父女感情线。

Eki：我感觉摘掉这条线，故事也是成立的，而且它更具神秘感。唐志军兜了这么一大圈之后，似乎在结尾找到了在世俗活下来的意义，那他就不再是一个理想化的、唐僧式的人物了。

GK：《宇宙》有一个很重要的对比，是唐志军与秦大姐，一个是极致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是极致的现实主义者。他们两个在编辑部里工作，日常中会有很多站在两个完全不同视角的冲突。

《宇宙探索编辑部》，秦彩蓉骂唐志军

GK：如果唐志军是为了女儿去寻找外星人，就会让人觉得唐志军并不是那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所以就让这一层反差被削弱了。

奇奥：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是向观众的妥协，不管是导演自己加的，还是投资方让他加的。

奇奥：这条父女线对市场是非常有利的，因为大部分的观众，喜欢看到有前因后果的剧情。观众总是希望电影的人物，能得到一种和解或者救赎，或者说通过某段历程找到了某种人生意义。

《宇宙》导演孔大山接受采访

奇奥：所以这让整个电影的受众面更广，大家看完会觉得挺舒服，唐志军像是与自己和解了。但是这部电影真正被大家喜欢的原因，还是唐志军这个人身上的纯粹与荒诞气质。

奇奥：加入父女线可能让《宇宙》赚到更多的钱，但是它放弃了成为一部更酷电影的机会。

《宇宙》中唐志军的家

PART.4

打满分合适吗？

奇奥：我打分是两个维度。如果《宇宙》是一部在中国院线上映的电影，我会直接给它满分。因为中国市场需要这样的电影，观众们也需要看到更多元化的电影。

奇奥：中国电影每年，至少需要3到4部《宇宙》这样的电影出来，不仅仅是这种“伪纪录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电影，我觉得都应该上。

2023一季度中国票房TOP统计

GK：中国的影视市场需要这种电影，去打破同质化。

奇奥：同时也让投资人看到，这种有点怪的电影也能挣钱。虽然说《流浪地球2》也很牛，但是你可能要几万个人投在里面，四五年才能做出一部这样的电影。

郭帆《流浪地球2》，2023

GK：比方说好莱坞，那种大英雄主义的、特效满天飞的片子，其实看久了都会视觉疲劳。所以为什么上一年的奥斯卡颁给了《瞬息全宇宙》，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鼓励这种非主流制作的片子。

《瞬息全宇宙》导演谈影片特效

奇奥：那第二个维度，从我自己看过的电影里面去打分，我会给他打6分，因为结局我会再扣1分，扣到5分。

奇奥：我的观点会偏激一点。因为我认为《宇宙》本质上是一部传统的公路片，它只是在里面掺杂了一些伪纪录片的元素。越到结局，《宇宙》就离伪纪录片越远。

公路电影

公路电影（英语：Road Movie）或称为公路片，是一种将故事主题或背景设定在公路上的电影类型。

剧中的主角往往是为了某些原因而展开一段公路旅行，并在公路旅行的情节中，完成生命体验，思想变化，性格塑造，产生一系列的戏剧冲突。

Eki：我是否可以理解，是“摄影师”在《宇宙》中失败的表达？

奇奥：我们必然要讨论一下《宇宙》里所使用的跳切、手持、变焦。就像孔大山自己说的，他本身是想让观众产生间离。但是《宇宙》的跳切其实都切在剧情点上了，它的跳切其实是工业式的，而不是破坏式的。

奇奥：《宇宙》是非常矛盾的，它的开头似乎在引入某些伪纪录片的元素，但是最后仍把观众引入到一个虚构的幻想故事里。所以基于《宇宙》是一部传统讲故事的电影，那么我最高也只能给它打6分。

《宇宙》导演孔大山接受采访

PART.5

谁是摄影师？

奇奥：第二个要讨论的是摄影师，究竟是谁在拍这部电影？

GK：其实镜头是参与了《宇宙》的表演的。因为我看很多街头摄影、纪实摄影，它们会体现摄影师这个角色，是怎么参与到叙事当中的，他是否会影响到被摄者，是否与被摄者有互动，这是一个值得被考量的因素。

《宇宙》中唐志军对着镜头后讲述

奇奥：对，这恰恰是伪纪录片，会探讨的核心问题。

Eki：但是《宇宙》并没有很好地探讨这个问题。

奇奥：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伪造”一个纪录片？其实我们是想讨论演员、摄影机、摄影师、观众，这四个角色，它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但是《宇宙》几乎忽略了这个问题，它只是想讲好一个故事而已，那么这是《宇宙》局限的地方。

《宇宙》导演孔大山接受采访

Eki：之前跟GK看过一部恐怖片《咒》，GK就提到过一个问题，我们拍伪纪录片的时候，摄影机怎样合理化，是很难的问题。

Eki：所以我在看《宇宙》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膈应，它有时既让你感觉到摄影师的存在，但是在某些节点又把摄影师给忽略了。

Eki：比如在麻雀来的时候，孙一通还跟摄影师说，你也闭上眼睛。这个情节似乎是明示有摄影师存在。

《宇宙探索编辑部》，孙一通对镜头说话

Eki：但是当唐志军在山洞里晕倒，如果真的有跟拍采访的摄影师，那唐志军肯定第一时间会问摄影师，比如孙一通到哪去了？但是影片的表演里只剩唐志军一个人了。

PART.6

新浪潮的破坏

奇奥：我认为《宇宙》的跳切是为故事讲述服务的。而不是像法国新浪潮，戈达尔那一批人做的破坏性跳切。

奇奥：比如说人物在室内对话的时候，突然剪一个不相关的建筑物进来，完全无意义，对剪辑原则的彻底破坏。

戈达尔《精疲力尽》，1960

Eki：我理解《宇宙》里用的跳切，是回到八九十年代，广播电视拍摄手法的模仿。

Eki：当时拍摄可能只有一个机位，然后为了让内容紧凑，栏目就把中间没有用的部分，给硬切掉了。但是《宇宙》的跳切可能过于频繁了，而且都切的略精准。

GK：可能电视台是实用性的跳切，那在《宇宙》里是艺术加工后的跳切。

《宇宙》中的跳切

GK：刚刚提到新浪潮，那你们觉得那种破坏性剪辑，放到时至今日来说，还具有参考意义吗？

奇奥：像戈达尔这批人，用非常猛烈的方式去破坏剪辑，他们自己的想法估计也很简单，就是乱搞、打破规则。但是这种“乱搞”，之后慢慢被好莱坞工业吸收了。好莱坞发现，好像可以试一试这个跳切，来增强我电影中的叙事表达。

让-吕克·戈达尔，法国新浪潮电影奠基者之一

奇奥：所以我们为什么需要先锋电影？首先得承认，观众是喜欢看“新”电影的。那么好莱坞类的电影，就会部分地吸收实验电影和先锋电影的一些方法，从而让自己的电影工业得到发展，而不是一直陈词滥调地讲故事。

奇奥：其实《宇宙》就是一个蛮精彩的案例，它吸收了一些伪纪录片的元素，然后结合到自己的公路故事里，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文化现象。

奇奥：所以实验电影并不是纯破坏，或者说纯无意义的电影，它们对电影工业的健康发展有重要作用。

《宇宙》获第5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

PART.7

没在这里，没在这里

奇奥：你们觉得《宇宙》里的角色表演怎么样？

Eki：唐志军、秦大姐、那日苏这三个人，应该是有过话剧的表演经历，所以他们的表演还是蛮游刃有余的。

奇奥：我认为演得最好的是陨石猎人，我觉得大部分演员还都是方法派，无功无过。但是陨石猎人完全是另一个维度了。

《宇宙》中的陨石猎人

Eki：演员生活中就是陨石猎人。

奇奥：对，而且陨石猎人属于那种不出现也没有任何问题的角色，我喜欢这样的角色。

奇奥：其实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就是这样，突然出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对情节也没有任何推动，我喜欢这样的处理。

Eki：《宇宙》的英文名跟《西游记》的一样，所以陨石猎人像是《西游记》里的土地公。他在某个时段蹦出来，虽然是很渺小的神，但是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

《西游记》中的土地公

Eki：片场提到跳舞的时候，陨石猎人的演员就非说我要跳舞唱歌，那导演没办法，只能让他跳完之后再继续拍。

GK：他戏里戏外还挺一致的，像是吉祥物。

《宇宙》中的陨石猎人

奇奥：其实金广发的播客里面，有提到马保国，他们觉得马保国很适合当主角。

Eki：我感觉他更像是陨石猎人之类的角色。

奇奥：可能马保国演不了，但是我觉得那种精神和唐志军很像。因为马保国真的是对自己的武术非常有自信，非常痴迷，而且他的这种相信，好像也没有什么来源，他就是为了这个执念而执念。

Eki：所以我感觉拿《宇宙》这一套，去拍一部马保国的电影，不是不可能。

GK：你们一说我觉得都有画面了。

马保国演示“中国传统闪电鞭”

Eki：八九十年代，有一个气功潮。我的外公也是一位很像马保国的气功迷。当时外公送他大孙子去上幼儿园，大孙子在教室上课，我外公就在教室后面练气功，他还有气功秘籍。

气功书籍

奇奥：那个时代，新的秩序还没有定型，但是旧的东西被迅速地抛在后面，大家就不知道该接收哪个。

GK：价值观还没有完全落定，人们总是带着想象去做很多实践。

奇奥：对，还没有一个真正中心的东西定在那里。

PART.8

文艺冲动

Eki：《宇宙》里的诗歌部分，好像没有很大的必要？

GK：诗元素，在近年的影视作品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比方说《漫长的季节》里有时也出现两句诗。

辛爽《漫长的季节》，第5集

GK：我觉得一个是市场的需要，我们卖片子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句诗做金句，文化层次就上来了。第二个可能也是作者心里按捺不住的，

Eki：文艺A与文艺C之间的冲动。

GK：对，诗的泛滥，可能单纯是一种视听的匮乏。

奇奥：对，如果作者想不到别的招了，搞一首诗进去，既抒发感情，又有金句，也便于传播。

《宇宙探索编辑部》，孙一通念自己写的诗

Eki：所以我觉得会破坏《宇宙》本身纪实的质感，搞得有点小清新浪漫。通过诗做了一堆意象出来，其实会破坏影片的纪实性。

PART.9

伪装的真实与诚实的虚构

奇奥：孔大山导演确实有自己的风格，比较偏好伪纪录、荒诞、黑色幽默的题材。但是对于观众、摄影机、演员，三者关系的探讨，还比较浅。

孔大山导演

Eki：孔大山只是用这个形式，而不是在探讨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他还是更关注拍出一个好故事。

GK：虽然我看孔大山的片子不多，但是能从他的访谈中看出来，孔大山是蛮顺着自己的感觉去拍片子。

GK：比方说陨石猎人，最后就凭空消失了，剩下一顶红色帽子。导演说，其实只是没有想到怎么处理这个人，所以就不拍了。

孔大山《法制未来时》，2015

GK：让我很惊讶的是，《宇宙》里一闪而过有个孙悟空蹲在路边崖子上抽烟的镜头，这个镜头是什么用意？

《宇宙探索编辑部》，成都街景

decajoins《巫堵》，2017

Eki：一个是呼应精神病院里面的唐僧师徒，第二个就呼应影片的英文名《Journey to the West》。

奇奥：而且也是带一些伪记录的成分嘛，当时一看好像是街头随便拍的。

Eki：但其实是摆拍的。

奇奥：这个是伪纪录片有意思的地方，模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它会让电影更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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