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4日,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执行的首批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特赦大会在功德林礼堂举行。
礼堂原本是战犯们看电影的地方,如今被布置成了一个大型特赦会议现场,一个个战犯排着队走进会场,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依次坐在了座位上,一个个局促着,也期待着,他们都知道,即将到来的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刻。
郑庭笈将军简介(郑庭笈一生简介)
坐在座位上的郑庭笈忍不住打量起会场来,他看到法官们坐在主席台上,而主席台前两侧分别坐着中央统战部和国家公安部的一些领导干部……
当他继续往两边座位上看时,意外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他15岁的大女儿郑心楠。
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不敢去想为什么女儿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想的是为什么只有她自己出现在这里,她的母亲呢?她的弟弟妹妹呢?
他看了又看,依旧没有看到她的母亲、他的妻子冯莉娟。想到冯莉娟,他的眼中有悔恨、心痛、迷茫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忘记,一年前她因生活所迫提出了离婚,他答应了。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隐痛,被刻意压在心底不去想,如今看到大女儿,他无法不去想冯莉娟,无法不去回忆他们的过去。
郑庭笈和冯莉娟相识于山河破碎之际,彼时他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在抗日战场上浴血奋战,而她还是一个青春飞扬的女孩子,对军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这好感让两人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在战火纷飞中组成了一个小家。
从此之后,冯莉娟就跟着郑庭笈辗转各地,他上战场,她就在后方等着,等得心惊胆战,只因她的丈夫是一个抗日名将,在对日作战中几经生死。
1937年10月份的忻口会战中,时任14军10师59团2营营长的郑庭笈身中数弹,命悬一线,生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被卫兵救了回来;
1938年6月份开始的武汉会战,时任新编陆军荣誉第1师4团团长的郑庭笈在阳新阻击日本精锐部队时立下生死军令状,带领部下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依旧坚守阵地,力阻日军西进;
1939年的12月份的昆仑光之战,时任第五军荣誉第1师第3团团长的郑庭笈发现了日本猛将中村正雄所领部队,命迫击炮、重机枪猛烈开火,重创日本钢军,并击毙了中村正雄,这一战后,郑庭笈获得了云麾勋章;
1942年,戴安澜率领第5军200师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入缅甸作战,时任200师少将步兵指挥官兼598团团长的郑庭笈与戴安澜并肩作战,在外援没有及时到达的情况下坚守同古12天,浴血东瓜守,即便兵力悬殊,仍以2000人的伤亡重创日军5000人,并成功撤离;
同古会战后不久,戴安澜带领200师向北挺进准备回国,结果在朗科遭遇日军的两个大队的兵力,一场恶战随即上演,双方损失惨重,戴安澜更是身负重伤而牺牲,郑庭笈临危受命,指挥200师且战且退,终于杀出敌人的重围,有了轰动中外的朗科大突围,并且亲自将戴安澜的骨灰带回了国。
从1937年到1942年,郑庭笈在抗日战场上实现了他当初考入黄埔军校时所立的为国作战的理想。
当然战场是残酷的,郑庭笈也是浴血奋战,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他自己对生死倒没有那么看重,但战场之外的冯莉娟时时揪着心,她不知道哪一次,郑庭笈上了战场,就再也回不来了,甚至她曾经还收到过郑庭笈的阵亡通知书。
那是在同古会战后不久,戴安澜率军北上归国,在不见天日的热带丛林里钻来钻去,迷路与缺粮困扰着他们,而且与国民党政府失去了联系,结果政府就以为他们都牺牲了,下了阵亡通知书。
但冯莉娟不相信郑庭笈死了,那么多次他都能从战场上回到她的身边,没道理这次就这样没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冯莉娟就独自一个人从南京出发,辗转昆明等地终于到达了中缅边境的保山,就在她继续往前走入缅甸寻找丈夫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已经回国的200师,夫妻相遇,所有的辛苦与艰险都是值得的。
看着憔悴的冯莉娟,郑庭笈开玩笑说:“你能做到坚信我还活着,看来我们夫妻还是心有灵犀的。”
这是一对经历了生死的夫妻,感情自然更上一层楼,后来郑庭笈步步高升,而冯莉娟安心做他背后的女人,1944年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郑心楠,后来相继又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
就在郑庭笈事业、婚姻双得意的时候,战场发生了改变,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么,随之而来的是内战。
国民党的枪口对准了我党,郑庭笈在1947年春天被任命为新编第6军169师师长,奉命在东北参加内战,半年之后,他又被任命为第49军中将军长。
辽沈战役开始后,郑庭笈的49军被编入辽西攻击兵团,跟随兵团司令廖耀湘由沈阳沿北宁路增援锦州,结果增援失败,在撤退途中被我军主力包围。
在激战中,廖耀湘兵团几乎全军覆没,包括廖耀湘、郑庭笈在内的多个国民党将领都被俘,郑庭笈的戎马生涯就此结束,以一种失败的姿态告终。
想当年,他在对日作战中勇猛善战、治军有方,是抗日名将,是人民英雄,但不管他愿不愿意,作为一名国民党将领,他还是卷入到了内战中,违背了他曾经世泰民安的愿望,将枪口对准了我军,成为战争的罪犯。
被俘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陷入了空前的迷茫中去。
后来,他和其他的被俘人员都被押上了去往哈尔滨的火车,他们的目的地是东北解放军官第五团,因着解放战争还在继续,他们要在这里开始他们的战俘生活。
郑庭笈在解放军官团中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曾经来不及想的事情,这个时候也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了,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败在哪里?在经过他自己的反复思考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即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这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思想的变化,也因着这变化,在团政委找他聊过之后,他就给当时在北平国民党第94军军长的哥哥郑挺锋写信,劝告他弃暗投明。
他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写了他被俘的经过,写了他的真实感受,写了蒋介石必败的原因,最后劝郑挺锋早日率部投诚,以免牺牲更多人的生命。
信写完之后,他就在专人的陪同下乘吉普车到哈尔滨广播站广播了这封信的内容,第二天,《东北日报》发表了全文,这封信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后来郑庭笈又想到了早已经回到他的家乡海南岛文昌县的妻子,他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不要去台湾,他不久之后就要回去。
信的内容自然也经过广播的形式传播到冯莉娟耳中的,原本她已经有了去台湾的船票,因着郑庭笈的叮嘱,她留了下来,留在了海南,安心等着郑庭笈回家。
这等待是漫长的,也是未知的,他们谁都不知道这种等待何时结束,他们就这样一个在东北,一个在海南,靠心中的爱以另一种方式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后来随着海南和全国的解放,冯莉娟和郑庭笈开始通信,1953年,冯莉娟带着六岁的儿子郑心校从海南辗转北京到绥化去看望郑庭笈。
这是郑庭笈被俘之后夫妻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沧海桑田,他们见面后对彼此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受苦了。”
短短四个字,道尽了一切。
看着憔悴的冯莉娟,郑庭笈突然就落了泪,他赶紧将六岁的儿子抱起来试图掩饰自己的激动,结果胡子扎的郑心校很疼,随即投入到了冯莉娟的怀中。
郑心校的这一举动让夫妻两人紧绷的心软了下来,他们开始聊各自的事情,郑庭笈向冯莉娟讲这几年的生活,讲我党的宽大和对他的照顾。
而冯莉娟则向郑庭笈讲家里的情况,告诉他老母和孩子们都很好。
他们聊了很久,聊生活、聊未来、聊相思之情,那是郑庭笈几年来最开心的几天,领导还特意让冯莉娟和郑心校留下来和郑庭笈一起吃饭。
冯莉娟带着儿子在绥化住了几天之后就回到了海南。为了尽快和郑庭笈团聚,第二年,她就带着五个孩子到了北京,而郑庭笈也在1956年的初夏被送进了北京功德林。
一家人虽然不能生活在一起,但距离毕竟是近了,冯莉娟也能带着孩子们经常去看望郑庭笈了,但这团聚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快乐。
冯莉娟和孩子们在北京的生活很艰难,原本一个妇女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就已经很艰难了,再加上他们又是战犯的家属,冯莉娟连工作也找不到。
找不到工作,就无法养活孩子们,最开始她还有些积蓄,再加上亲朋好友的帮衬,尽管生活艰难,他们也还能坚持住,但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冯莉娟必须要找到工作,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但怎么找工作呢?她去了很多地方,一听说她是战犯的妻子,没有人愿意给她工作。
她很痛苦,也很着急,然而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又不知道郑庭笈什么时候才有自由,就在1958年向郑庭笈提出了离婚。
当红着眼眶的冯莉娟出现在郑庭笈面前的时候,郑庭笈是很意外的,当冯莉娟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的时候,郑庭笈沉默了。
他想到了冯莉娟这么多年的付出,虽然冯莉娟很少说家里的艰难,但他不是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想象不到,他是真的觉得委屈了这个善良又勤恳的妻子,他都没有想到她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能坚持这么多年。
她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如今提出离婚,只能说明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如何能不同意呢?
他同意了,两人顺利离了婚。
离婚之后,郑庭笈继续在京郊秦城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而冯莉娟的困顿局面也稍微改变了,最开始的时候,她替人缝补衣服,后来去了幼儿园教书,最后又到了一个金属厂当制作像章的工人。
有了正式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养五个孩子依旧很困难,但毕竟有了希望,她的干劲十足,只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到郑庭笈,她希望他能够早日改造出狱,但又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他,毕竟是她提出来的离婚。
尽管她有不得已的理由,但终是她先离开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郑庭笈从来没有怪过她,相反,他很理解她,更知道她的不容易,所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自由的情况下同意了她的要求。
而实际上,郑庭笈没有想到的是,他离自由其实已经不远了。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毛主席建议“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
有了毛主席的这一提议,特赦很快就被提上日程,4天后,《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发表了毛主席的建议、人大常委会的决定和刘少奇的特赦令。
特赦令中有这样一条:“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战争罪犯,关押10年而确已改恶从善的予以释放。”
特赦令一下,战犯们都在计算着自己被关押的时间,也将自己的改造情况过了一遍,希望以此来推测自己能否被特赦。
郑庭笈自然也是很激动,他算了算时间,再有一个多月,他就满11年了,就时间来说,他肯定是够了,但改恶从善的标准是什么?在众多的战犯中,他又能排在什么位置?他的改造是否达到了特赦的要求?
这些都让他寝食难安,他很想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他很想真正获得自由,他很想被特赦。
就在他一日日的焦灼中,时间就走到了1959年12月4日,特赦大会在功德林的礼堂举行。
郑庭笈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礼堂,就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透过女儿,他不可避免的就想到了冯莉娟,想到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想着想着,就陷进了回忆中,因此也就不知道大会进行到什么环节了。
听到这里,郑庭笈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破壳而出,眼泪瞬间落下来,他已经听不到法官又说了什么,他甚至听不到他的女儿代表特赦人员家属讲话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好像是不真实的,11年了,他终于自由了,他获得了新生。
首批特赦战犯共33人,他们获得特赦之后,功德林战犯管理所释放的这10人和从抚顺战犯管理所释放的溥仪共11人一起被安排进了北京崇文门内的旅馆,将由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的同志直接负责他们的学习和生活。
十天后,也就是12月14日下午三点,周总理在西花厅会见了这11名特赦人员。
当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被接到西花厅之后,就遇到了已经等着他们的周总理、陈毅等领导。周总理笑着和他们握手,并逐一询问他们的学习、家庭、身体健康情况以及出狱后的感想等。
等轮到郑庭笈的时候,张治中介绍说:“这是郑介民的堂弟。”郑介民曾是北平军调处执行部国民党方面的代表,和我党打交道比较多。
听了张治中的介绍,周总理表示自己知道这个情况,随即,他就开始询问郑庭笈的家庭情况,这一问才知道,郑庭笈和妻子冯莉娟在一年前离婚了,郑庭笈还表示很理解和支持冯莉娟的做法。
周恩来听完就知道这是一对共患难过的夫妻,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冯莉娟不会提出离婚,如果他们真的就这样永远分开了,实在是可惜,他对郑庭笈说:
说完之后,周总理又想了一会,转过头去对张治中等人说:“那你们应该动员他们复婚嘛。”
郑庭笈没想到周总理这么关心他的家庭,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已经离婚了,他不想再给她带来新的痛苦,毕竟过去他带给了她太多的苦难,而且他也不知道冯莉娟还愿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现在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冯莉娟,他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所以尽管他很想冯莉娟,经常通过孩子打听冯莉娟的情况,但始终不敢和冯莉娟见面,张治中等人也确实想撮合两人复婚,曾给两人制造见面的机会,但能见面的次数毕竟太少,两人之间总像是隔着点什么。
时间很快就到了1960年的10月19日,这一天,周总理和邓颖超在颐和园介寿堂接见当年黄埔军校师生,郑庭笈也在被邀请之列。
见到郑庭笈之后,周总理的第一句就是:“你的生活安排得怎么样?和妻子复婚了吗?”
听到周总理这样问,郑庭笈是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激动的是,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居然还记得他的事情,不好意思的是,他和冯莉娟之间并没有进一步,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谈到复婚的事情。
所以郑庭笈只能说:“我正在公社参加劳动,还没妥善料理家庭的事。”
周总理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说:“一定要抓紧,要体贴妻子的心。”
郑庭笈赶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抓紧办这件事,他是真的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总理这么关心,他不希望辜负总理的一片好心。
回去之后,他就开始积极和冯莉娟接触,但毕竟他还在参加劳动,不太方便,所以能接触的机会也并不多。
到了1961年的2月,郑庭笈在北京大兴县人民公社旧宫大队果木生产队劳动满一年后,经过审核,全国政协任命他与溥仪、杜聿明、王耀武等7人为文史专员,3月1日正式上任。
而让郑庭笈想不到的是,全国政协还安排冯莉娟在政协做打字工作,这一次,他们之间的接触就多了起来,同志们也愿意为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沟通,4月19日,郑庭笈和冯莉娟正式复婚。
郑庭笈和冯莉娟都很感激周总理对他们的关怀,本来决定复婚之后,他们想邀请周总理参加他们的复婚宴,但考虑到周总理实在太忙,不好打扰他,就写信托人代转总理,告诉周总理他们已经复婚,并发表了两人的谢意。
周总理确实很忙,就四月份来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地考察,确实没有时间去参加两人的复婚宴,不过知道两人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周总理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而复婚宴上,郑庭笈和冯莉娟和前来祝贺的杜聿明、王耀武等人频频举杯,并发出肺腑之言:“如果没有周总理,我们夫妻不会破镜重圆。周总理当红娘,我们才得重享天伦之乐。”
复婚后的郑庭笈和冯莉娟就生活在北京,他们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努力的生活,努力的工作,后来郑庭笈在1983年成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
想到过去周总理力促他和妻子复婚的事情,他总是会说:“我至今还无法判断,周总理这样待我,究竟是由于他有超人的记忆里,还是有超人的情感。”
是的,周总理独特的人格魅力让太多太多的人折服。他就是这样,他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和人民,他心中记挂的始终是国家和人民,对国家,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对人民,他劳心劳力无限关怀。
而他自己,生前没有子女,死后没有墓穴,骨灰全部撒向了江河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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