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获得最佳观影体验，请选择中后排座位观赏本片。”我没有注意到购票时的温馨提示，坐在第四排中间略扬起头对着银幕，就像六年级的那个傍晚，仰视着正在暗下去的天空中的几个光球，困惑不解又被深深攫住。

2019年，《流浪地球》打开了中国科幻的大门，四年过去，期待中的科幻潮并没有涌现，郭帆把接力棒从左手倒到右手，用《流浪地球2》继续推动中国科幻的创作。观众们对现代科幻的认知基本定格在了“规格不够，平行宇宙，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要真实，要硬核，要细节，更要宏大叙事。

《宇宙探索编辑部》打算告诉人们，科幻是一座摩天大楼，门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它甚至不是打开了又一道门，而像是开了扇天窗——如果不敢从窗子直接飞出去，又何谈给科幻插上想象的翅膀？影片“飞”得忘乎所以，伪纪录片的拍摄方式，大量的跳切剪辑，考验并挑拣着能够和它同频共振，共享宇宙余晖的受众。

这部电影选择在四月一日上映，侧面展示了编导和片子的幽默属性，同时暗示着，这不是那种遨游云天之外的奇观科幻，它扎根乡土的程度要远超观众的想象。“开什么宇宙级玩笑？”这句宣传语看过的人才会懂。

反常规科幻+另类喜剧

《宇宙探索编辑部》这个片名脱胎于《飞碟探索》杂志和《编辑部的故事》，《编》作为国内经典情景喜剧不需多做介绍，《飞》则是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科幻读物。笔者在前述的少年时代“目击”了自己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后，对不明飞行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订阅了两年多的《飞碟探索》杂志。就像剧中的主编唐志军，杂志的读者想必大都对外星文明的存在笃信不移。

四年前上映的《疯狂的外星人》由宁浩执导，沈腾、黄渤主演，尽管票房不俗，“笑果”也很好，但往轻了说它偏离了刘慈欣原作《乡村教师》厚重的人文内核，说重一点就是借了个名头，连壳子都懒得套。本片导演孔大山向内深挖，采用手持摄影，乡野间频繁转场，这些拍摄手段与高大上扯不上半点关系，但用在科幻的力气一点也没省。

电视上的雪花点，这么单调枯燥的内容都能被主角解释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宇宙诞生之初的余晖。”这是刻在科幻人骨子里的，与现代对浪漫的定义迥异的“直男式”浪漫，令人忍俊不禁，却又肃然起敬。如今的电视每时每刻都被精美的画面填满，还真的让人怀念曾经跳动闪烁，不止不休的雪花点。

关于片子的喜剧层面，有位朋友观影后评价，“都是冷笑话”，我很难反驳。其实这里的冷并非冷场的冷，而是在短促快速的镜头切换中，在逻辑反差制造出笑料的同时，完成了对生活经历点到为止的思考，如此一来，即时反馈的笑点也就拥有了冷峻的意味。比如提到唐志军数次实地考察，劳民伤财的经历，秦彩蓉吐槽他跑了上千公里，也不是一无所获，“还捡了个钱包呢。”此时镜头一转，墙上挂着“拾金不昧”的褪色锦旗，令观众会心一笑，也点出了唐志军多年追逐探索未果，仍初心未改的本色。

其他地方，诸如宣称冰箱里收藏了外星人的村民，勾起了唐志军(以及观众)极大的好奇心，一进屋那块赫然印着“外星人地球联络站”已经让人很难绷住，再抱出个“宇宙功德箱”这种说不清是宗教还是科学的爆笑混搭，直至一睹真容后，手持“外星人大腿骨”的几脸无奈难堪，彻底彰显了本片独特的幽默气质。这根骨头后来被扔出去打狗，又让人想到了《2001太空漫游》中骨头划过天空的经典场景。

Journey to the West

本片的英文标题与《西游记》同款，编导团队明示了他们把这次探索与西天取经类比的意图。重要的是取回真经还是悟道证果？答案不言自明。

唐长老尚且有一个明确的既定目标——西天大雷音寺，唐老师却只能追随着一个又一个可信度存疑的线索，时而激励、时而恳求地带着他的团队。他出发于三十年前，是旅行的组织者和执行人，乍一看像那头被眼前的胡萝卜牵着走的驴，固执得没头没脑，其实不然，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清晰明确的，如此宏大，大到近乎可笑。他从前对女儿自杀表示“不理解，不原谅”，通过追寻外星文明的旅程获得启示，最终找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答案。杨皓宇以极具说服力的表演，成功塑造了这个落后于时代的知识分子形象，可以期待一个属于他的奖项。

在一众外人看来疯疯癫癫的探索小队中，艾丽娅老师饰演的秦彩蓉是唯一的“人间清醒”，负担起大部分的吐槽功能。如果说整个队伍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气象气球，秦彩蓉就是那根把它与地面牢牢连接的绳子，使之于不正常的行为模式中存在了合理性和真实感。尽管一次又一次无情指出行动的荒谬，她却是真的信，几十年如一日地信老唐——哪怕在老唐独自离队前行时她喊出了“我总算想明白了，你就是永远都想不明白！”可编辑部关闭以后，她的那台加湿器，到底出现在了老唐的家里。

赋予本片强烈诗意的是头顶箍(锅)，手持棒(骨)的孙一通，其扮演者也是本片的编剧之一王一通，片中大量如AI生成又像梦中呓语的现代诗便出自他手。他身上集中着大量明显到不容忽视的破绽，你说不清他应该是片头明心精神病院的收治对象，还是神迹的引领和创造者？他只读过一本字典，却能出口成诗，面对老唐“人类存在的意义”这种终极问题，能给出“外星人可能也会问我们同样的问题”这种哲理性答案，即便要对他产生质疑，也已经先失了底气。他说自己不喜欢数学，因为太确定性了，还是喜欢诗歌。这句话也为本片的缥缈诗性打上了注脚。

走到哪在哪醉，醉到哪在哪睡，肩负行李随遇而安的那日苏，总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各种令人失笑的指令，他的真性情大概藏在杯中物里——也许某整个星系都是乙醇——梯子只是帮助他上到了屋顶，酒精才牵着他跟宇宙神交；因为近视的朦胧对不明飞行物萌发兴趣的晓晓，似乎与唐老师的女儿一样承受了抑郁之苦，老唐屡次安慰她“有好奇心是好事”，这一路的见闻，既伴随她走出旧有的环境，也在走出内心的阴霾。同样的旅程，有的人在终点找到意义，有的人则是在途中。

民间科学家和民间科幻片

秦彩蓉在讲述唐志军其人其事时，恨铁不成钢地一语定性“说白了就是个民科儿”。民科指的是在缺乏相应知识储备，未曾系统学习理论基础的情况下，仅凭热情和空想在某些领域标榜科学并“开发”出理论学说。尽管唐志军并无著书立说的打算，但要在地球上找到外星文明存在的证据，毕竟属于超小概率事件，不可证伪也就难以科学论之。

相对于科学理论发展进程中的严谨推导和证明，民科乐于“大胆假设，放手求证”，常常拿到一个点子就狂奔而去。导演的态度显然没有彻底否定民科，而是对其中追求真理那热情和执着的一面，保持着极大的尊重、欣赏和敬佩。村中这边探索外星人，那边焚香求保佑的一幕，荒诞滑稽之余，蕴含着同等的理解与包容，对未知的定义，不一定要终结于定论，也可能是持续的探索。

孔大山导演曾自曝为了省钱不敢做特效大场面，故而选择了麻雀，殊不知生物级的特效是最困难的，结果所费不赀。他还笑称本片是“民间科幻片”，也利用了这个特点，在小道具上做出大文章。

老唐的理论从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到电视接收信号能量过载，上查NASA官网，下探远古洞窟，行遍天下也只是仗着一只几十岁高龄的盖革计数器和满背包的干电池，如果不是从《流浪地球》剧组蹭来的三手宇航服飞了二层楼高便告退役，真心可以期待一下老唐跟着孙一通驾雀而去呢。

孙一通那口锅，既保护了头部，又接收了外星讯息，主人星游之后还能种上绿植发挥余热，似乎印证了思想能够开出花朵。当然说到发挥余热，那顶归宿温暖的帐篷才是真的无出其右者。同样增添了神秘色彩的，还有每每抢在众人之前出现的大胡子，以及他那顶惹眼的红色“陨石猎人”帽子。许多小细节各异其趣。毒蘑菇的出现令人疑惑，难道这不是暗示，最后章节“未尽的路”过山车般疯狂起伏的剧情全是幻觉导致？好在导演肯定地答复说，老唐在山洞见证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看来蘑菇的存在，可能是为了缓冲剧情突然的狂飙，创造一个供理解的中间地带，由神秘氛围过渡到最后的高潮。也只有如此，方能坐实本片实为科幻，而非打着幌子的碰瓷题材。

山洞戏份把科幻落在实处，更缥缈的表意象征物自然也不可或缺。两块嚼过的口香糖，颜色不同，随意缠绕在一起就成了一段双螺旋的模型，老唐把它小心翼翼地装在证物袋里，此处的动作让人忍俊不禁。等观众听过了他在婚礼上那段致辞，才惊觉他悟出了给女儿的回答——人类存在的意义？让生命的延续，谱就宇宙间恒久不变的诗歌。此时DNA的形象加载了厚重的情感力量，催人泪目，其后的镜头从微观放大到宏观尺度，穿越重重星系后在星际间旋转翻滚的巨大星云呈双螺旋状，又像延伸至宇宙深处的阶梯，庄严、肃穆，哲学意味深邃。

唐志军最终没有念出来那首诗，诗意已经充盈在“人是谜题，也是答案”的整个宇宙。外星人始终没有在电影中露出真容，地外文明存在的信念却在不知觉间占据了人们的脑海。这部电影因为其特立独行的气质和观感，可能无法在票房记录上有所建树，不过有朝一日，当我们回望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历程，必将看到《宇宙探索编辑部》在当中不容忽视的作用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