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孔冰欣
他是近代以来堪称“最国民”的文学家、思想家。
他亦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如果还活着,到这个秋天,已经足足140周岁了。他如果还活着,凝视着于他而言或许总是显得过于“轻松”的当下,可能沉默,也可能轻轻一哂:你们还是不要写我了罢,本是有旁的热闹的。
但我们依旧情不自禁地想趁此机会聊一聊他。在全球愈发呈现出一种不确定性的后疫情时代,他依旧是效果惊人的解毒剂,可以让我们的头脑维持清醒,让我们知道,“药不能停”。
他至浩渺而至幽微,举世之博裕多元,人性之阴翳罅隙,尽付辞章,终于成就了不朽的声名。
同时,他的“天才”之外的无情、热情、柔情、温情,又让我们如坠幻彩迷宫,每多发现一面,便多生出一份“离谜底更近一层”的欣喜。
重读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重识鲁迅。从他对中国人“病症”的深刻探讨中,20世纪初那段至关重要的中国历史被触摸;从阿Q的“精神胜利法”魏连殳的“孤独自闭”中,我们一壁恐惧着虚妄与现实的高度重合,一壁矛盾地倔强地试图创造新的希望。
我们似乎走出了鲁镇、未庄、且介亭,继而转身扎进天然渴求流量、天然喧嚣沸腾的赛博海洋,兴致勃勃地为“迅哥儿”“大先生”冠上了许多头衔——毒舌哏王,优秀的翻译家、设计师、育儿专家,美食家、旅游博主、行走的大众点评……然而,时至今日,我们真的了解鲁迅吗?
我们需要定一定神。
对鲁迅认识的变化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记者本人初“识”鲁迅,缘于童年的一桩“囧谈”。
某日,电视台播报社会新闻一则:有位粗心的父亲,携子同游动物园。拍照时,将男孩放置狮虎笼旁。禽兽岂辨人间律法道德?利爪伸出,幼儿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还没读小学的我被那可怖的画面彻底惊呆了。此后连续数日,父母下班回家忙碌一番,好容易坐定了预备开饭,我总要来一段:“等一歇喫呀!我要跟你们讲桩事体。上趟的新闻里,一个爸爸带小朋友看狮子老虎,结果小朋友被爪子弄得血淋嗒滴哦,吓煞人了!……”
我的父亲忍了一周,忍不住了。伊摸摸我的头,叹气:侬小小年纪,哪能跟祥林嫂一样噜苏啊?
这怎么能叫噜苏呢?这分明是谨慎,是强调“引以为戒”。后来,我慢慢开始看鲁迅的小说了,知道了祥林嫂是谁。而看到《风波》一篇,则不免在心内暗暗“回击”父亲:哼,说我像祥林嫂,我看你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不也是你常说的么?
再后来,幼升小、小升初,《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故乡》《藤野先生》《孔乙己》……一篇篇的课文,让迅哥儿的面貌变得更加的清晰、鲜活。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中国学生,大抵都是在语文课上被“后园墙外两株枣树”的周树人残酷征服的,他们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做相关阅读理解题的时候,常暗暗向天发问:既生豫才,何必生我?!
再再后来,喜欢读鲁迅的,情愿追着大先生的身影一道进入救亡与自强的时空,一道在讥诮里寻天真自刀丛中觅小诗;一道《呐喊》着《彷徨》着;一道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故事新编》,游戏笔墨;“二心”“三闲”,沧海明珠。我们已然明白了医人先医心的道理,2021年的一部《觉醒年代》,更通过影像的语言,让狂人以笔杆为手术刀,瞄准要害沉着出击,锋芒毕露。在该剧有意打造的“端水大师”“火锅匠人”“麻将爱好者”等一众学界诸君的特色人设里,“傲娇本娇”毫不示弱,异常抢眼。
毫无疑问,无论是对专业研究者,还是对普通坊间读者,鲁迅都是可资利用的绝佳材料。他的现代启蒙价值与文学价值几乎合二为一,这就导致了一直以来,他是被反复地、多面地,甚至是相悖地、大众化地给解读了。而鲁迅逝世之后,国人对他的若干认识上的转变,倘粗略归纳,可大致分为如下几个阶段——
起先(1936.10-1976.10),鲁迅不断地被笼罩上政治色彩,乃至被搬运到神坛之上。像5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在他们长身体、学知识、三观初步形成的岁月,主要受到《毛泽东选集》和《鲁迅全集》的影响。
尔后(1976-2000),动荡的十年渐渐远去。鲁迅不再纯粹是八面威风十分凛冽的革命的神祇,他被人们从政治框架拉回文学和思想研究的范畴。与此同时,一个更日常、更生活、更平凡的鲁迅被发现了。
而今,关于鲁迅的研究,在现代学术撰写体例下,早已变得越来越精细,一些重大的突破,基本宣告完成。在此情形下,倒是涌现了许多极个性化的围绕鲁迅的讨论。这些讨论的主体人群,不是文学领域的专家学者,是互联网上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相较于探索作家的生平与他的思想变化过程,确立一个诸如“鲁迅与进化论”“鲁迅与尼采”的严肃课题,或是干脆直接、系统地阅读原著,大众仿佛更关心起作为“斜杠青年”的鲁迅的各种趣闻轶事、冷门掌故来。譬如,他称得上是民国数一数二的平面设计高手,亦为当时版画界的收藏第一人,晚年还曾大量搜购浮世绘作品。“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葛饰)北斋,现在则是(一立斋)广重,其次是(喜多川)歌麿的人物。”譬如,从他的字里行间,我辈吃客能迅速察觉到他其实很有美食家的潜质。“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顺斫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戛剑生杂记》)“朱蓬山、钱玄同来。张协和来。旧中秋也,烹鹜沽酒作夕餐,玄同饭后去。月色极佳。”(1917年9月30日鲁迅日记)“景宋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过的。……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马上日记》)“上海的居民,原就喜欢吃零食。假使留心一听,则屋外叫卖零食者,总是‘实繁有徒’。桂花白糖伦教糕,猪油白糖莲心粥,虾肉馄饨面,芝麻香蕉,南洋芒果,西路(暹罗)蜜橘,瓜子大王,还有蜜饯,橄榄,等等。只要胃口好,可以从早晨直吃到半夜,但胃口不好也不妨,因为这又不比肥鱼大肉,分量原是很少的。那功效,据说,是在消闲之中,得养生之益,而且味道好。”(《零食》)
譬如,他专门钻研过脏话学,曾写了奇文《论“他妈的!”》,精心考据国骂的悠久历史。譬如,他的N场火力全开的论战,是不是凸显了他的多疑和激烈?譬如,章衣萍出版的《枕上随笔》说,鲁迅为了相思树“和猪斗过”(划重点:请高度注意“相思”二字);而此前一年,“广平少爷”的“嫩弟”(再往后,互相的称谓还将进化为“嫩棣棣”“小白象”“小刺猬”“小莲蓬”……)介入“女师大风潮”,种种亢奋表现,让钱稻荪亦不免“吃一惊,觉得他精神上有些异常”。譬如,鲁迅有个“宴之敖者”的怪笔名,据云其含义是:“宴从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陈潄渝《再谈鲁迅与周作人失和》)
他跟朱安“不圆房”的婚姻,他对京剧、中医等等有偏见,他属于第一批报名学习柔道的中国人,他会为了老母亲去买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美人恩》,他在海婴身上倾注无限宠溺……大先生恰是一片大大大大的瓜田,散发着芬芳浓甘的致命诱惑。
当然,最近这几年,鲁迅痛斥“资本家的乏走狗”,或更为大众所津津乐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一种智慧,他的文学和思想,是中国人知识结构的一部分;他是一种政治,关注“奴隶”“奴才”,愿青年人摆脱冷气,不装睡、不弯腰;他也是一种生活,斗士的刚性之外,不乏活泼的美。也许,中国是什么样的,就决定了鲁迅被人们“塑造”成什么样。
一个“世界人”的树人
鲁迅研究知名学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指出:“人们对鲁迅的认识,是多种多样的。他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接受,便是复杂的。你去看他学生的回忆录,看当时报刊对他的报道,包括他自己收藏的一些来信,我们可以发现,既有对鲁迅五体投地的崇拜者,也有平视之的,更有素昧平生却信口开河的……我认为,单纯地奉鲁迅为神,或是觉得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都算是认知的偏误。我想说,迄今为止,我们对于鲁迅的了解,仍旧是不够充分的;有很多东西,是大家不甚了了却又很重要的。”
郜元宝举例,“鲁迅花了大量时间从事文学翻译工作。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翻译作品和个人著作的篇数对比几近1:1。一般爱好鲁迅的读者,对他的翻译作品看得大概比较少,但是,作为研究鲁迅的学者,如果你不同样去深挖他的翻译作品,就很难进一步理解他的创作。鲁迅很重视翻译,认为翻译是运输精神食粮的航道,航道堵塞了,恐怕大家是会饿死的,会‘由聋而哑’。顺带一提,就我所知,‘精神食粮’这个说法,就是鲁迅在谈翻译的时候使用的概念”。
“另外一个,拿来主义。鲁迅甚至把自己比作普罗米修斯盗火。翻译的经验及感悟,‘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我讲这一点,是想强调,鲁迅是具有世界眼光的现代中国人。从鸦片战争开始,一些仁人志士开眼看世界,到了鲁迅这一代,我们通过其翻译作品,其对各国文化的接触,可知何谓文化的巨人——吸收更多营养,原创愈加丰富。从前,有观点以为,鲁迅的翻译作品,常注重弱小、被压迫的民族;但我后来发现,这主要是他和周作人编译《域外小说集》时候的状态,我们不要忘了,注重弱小、被压迫民族的同时,鲁迅也关注着欧洲,包括意、法、德、英等国以及美国的文学。所以,他是一个和世界文化潮流息息相关的、开放型的现代中国作家。他挥着毛笔、穿着长衫,但实质上既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更是一个世界人——在此层面上,我们对他的了解是不足的。”
“世界人”鲁迅得到了世界人的推崇。1937年,日本出版了七卷本的《大鲁迅全集》(这“全集”出得比中国都早)。20世纪70年代以来,竹内好翻译的《藤野先生》,先后被筑摩书房、三省堂选为“高中国语教科书”的现代文课文。仙台市博物馆则立有一尊鲁迅雕像,傲岸睥世的样子,与人们印象中的他别无二致。雕像旁高达4.5米、重约10吨的鲁迅纪念石碑,碑名由郭沫若题写,建于1961年,“是中日两国尚未实现邦交正常化的互相敌视的年代”。日本文学界颓废无赖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亦曾写过以鲁迅为主人公的传记式小说《惜别》,竹内好气愤于小说败坏了鲁迅形象,是太宰迎合了日本当时内阁情报局的需要,但剧作家井上厦却觉得这是他最爱的太宰作品,太宰把鲁迅写成这样,盖因“非常喜欢鲁迅”。
喜欢鲁迅的外国朋友可真不少。1926年1月12日,罗曼·罗兰即给《欧罗巴》月刊的负责人L·巴扎勒热特(L.Bazalgette)修书一封,内容是积极推荐《阿Q正传》:“我手头有件短中篇(长的短篇)小说的稿,作者是当今最优秀的中国小说家之一,把它译成法文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文本的年轻译者敬隐渔。……你要不要读一读这个中篇的译稿?否则,我将另找门路。请您在《欧罗巴》发表它吧!……”
1936年,普实克(Prusek,Jaroslav;布拉格学派创始人之一)着手将鲁迅的作品翻译成捷克语。应普氏之邀,鲁迅在逝世前3个月,带病撰写了《〈呐喊〉捷克译本序言》。在序言中,鲁迅表示:“我的作品,因此能够展开在捷克的读者的面前,这在我,实在比被译成通行很广的别国语言更高兴。我想,我们两国,虽然民族不同,地域相隔,交通又很少,但是可以互相了解,接近的,因为我们都曾经走过苦难的道路,现在还在走——一面寻求着光明。”1950年,由普实克领导的捷克文化代表团访华,他和其他捷克汉学家亲手挑选了2.7万多册中国图书(部分为中方礼物)带回国,并在捷克社科院成立了“鲁迅图书馆”。
郜元宝补充道,“我们还有一个国际鲁迅研究会,疫情之前每年都开。各国学者对鲁迅的了解,那简直……!记得有一次,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中文系主任寇志明(Jon Eugene von Kowallis)教授,一出口就能背诵鲁迅的旧体诗,一出口就是鲁迅文章里的典故,堪称‘技惊四座’,众人不得不折服”。
天才的自信与谦虚
在郜元宝眼里,鲁迅是一个谦逊的天才。“鲁迅说过,‘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他号召大家做泥土,他是低调、踏实、不说豪语又不卑不亢的。他不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把‘认真’的态度看得很重要——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用十二分的力气去做。他确是严格的、是完美主义的,但他又很幽默,智性的表达自然流露。”
而鲁迅骨子里是自信的。“许多人对鲁迅有‘整日批判、指手画脚’的刻板印象,其实鲁迅不仅自己很自信,对近代以来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也是很自信的。那么多的文明古国成了‘影国’,而中华文明历经异族统治、外敌侵犯,仍绵绵不绝,还不能说明它的伟大么?《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大概是鲁迅唯一一篇挺‘豪语’的文章——‘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由此便晓,鲁迅不是什么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
郜元宝说,鲁迅的自信,亦体现在他的“统一、不撕裂”上。《破恶声论》曰:聚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类,则其为类之大较二: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文明。寻其立意,虽都无条贯主的,而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如掩诸色以晦黑,假不随驸,乃即以大群为鞭褂,攻击迫拶,俾之靡聘。《看镜有感》云: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因为他终日战战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四个自信,其中就有文化自信。研究鲁迅的一个困难的地方在于,探讨五四前后的中国文化的关系,大家始终模棱两可,没有达成相当的共识。过去有人称五四是中国文化的断裂,恕我无法接受。我认为,五四百年是对中国文化的一次洗礼,何以偏用‘断裂’视之?近现代很多对传统文化的研究,是用白话文,用现代的眼光、现代的观念完成的。五四是文学革命,也是一座桥梁。如果你非把鲁迅和传统文化对立起来,那是既不理解传统文化,也不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更不理解中国的文化自信。”
作为鲁迅的弟子,冯雪峰曾撰文,将老师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屈原、陶渊明、杜甫等人相提并论。鲁迅看过后,虽笑着说此言过誉,必招骂声,但究竟没有把话删掉。郜元宝感慨,鲁迅不是狂妄,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的精神世界是宏大的。你看他和萧伯纳的合影,站在1米8的萧伯纳身边,形态上显得的确矮了。可那又怎样呢,他的内在的气品是高的,是一贯不输人的。”
说起外貌来,横看竖看,鲁迅从来都不是俊俏郎君。在《鲁迅回忆录手稿本》中,许广平用了将近三大段文字,描述爱侣之平平无奇。说他走在街上,无论面貌、身形和衣着,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有人淡淡地扫一眼,得到的印象是,旧时代里一个迂腐、寒伧的人,一个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人,甚至于“乍一看有似长期吸毒(鸦片烟)的瘾君子”。第一次去内山书店的时候,因衣着“似乎还带些寒酸相”,店员差点把鲁迅当贼防,怕他偷书(当时偷书的事时有发生,还有人从精美的画册上偷偷撕下插图)。结果,看来不像会买书的人,居然是大主顾呢!
鲁迅本人在《再谈香港》一文中,亦活灵活现地记述了“手执铁签”的“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在检查行李时的嘴脸。“我出广州,也曾受过检查。但那边的检查员,脸上是有血色的,也懂得我的话。每一包纸或一部书,抽出来看后,便放在原地方,所以毫不凌乱。的确是检查。而在这‘英人的乐园’的香港可大两样了。检查员的脸是青色的,也似乎不懂我的话。”此后的诸般细节,类似影视剧里司空见惯的鬼子、汉奸搜检民众的镜头。事情过后,船上的茶房“和我闲谈,却将这翻箱倒箧的事,归咎于我自己”。他对鲁迅说:“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贩雅片的。”
到底是像鸦片鬼,还是像大文豪,或因交往过程里个人主观感情色彩的变化而变化。内山完造描写鲁迅的姿态,“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增田涉形容,“甚至带有飘飘然的仙骨”。萧红的观察最细致、刻画最传神:“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1933年大阪《朝日新闻》刊载的记者原田让二的《中国旅行见闻》中,有对晚年鲁迅形象的记录:他面庞泛出青色,两颊皮肤松弛,一望就让人生出疑虑:这恐怕是个抱病之躯吧。但他以清亮的声音操着漂亮的日语轻松谈论各种话题,又令人难以相信眼前竟是一个身体极度疲惫的人。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瘦小的身材,穿着海蓝色中式服装,戴着半旧的中折帽。他不太喝酒,却烟不离手。常常低着头,偶尔笑一下时,令人感到他的落寞。
这应该是不那么带情绪的、比较客观的叙述了。鲁迅算“好看”的吗?答案是:真正读懂了他的文章、靠近了他的人,你会忘了他所有的“不好看”。
历史会给他“做加法”
“我们对鲁迅的接受度,是会与时俱进、与日俱增的。对一个伟人的历史评价,不争一日之短长。历史会给一些人‘做减法’,给‘另一些人’做加法,我觉得历史显然是要给鲁迅‘做加法’的。”谈及鲁迅的创作生涯,郜元宝如是说。
郜元宝认为,不能割裂地看待鲁迅的作品。我们固然可以细分他的小说、杂文、散文、诗歌,但是,其间包蕴的精神脉络,是浑然一体、不可单独抽离审视的。“他的气质,是不太适合写白话诗的;而他的《野草》,倒开创了一种新的‘散文诗’的文体;他的杂文和小说呢,也是充满着诗意的,是可以吟诵的。上世纪30年代就有说法,鲁迅是战士和诗人。他符合诗人的条件:想象丰富,感情充沛、文字有韵味。那么说到他标志性的杂文呢,其实是能归类到散文里去的——你不能说《朝花夕拾》是散文,他的杂文就不是散文了,只不过基调不甚相同而已。周作人和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散文集,郁达夫称恨不得一本书编成周氏兄弟专辑,可见当时是将中国新散文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后来,李长之写《鲁迅批判》,把《野草》直接当散文来看……我们现在讲的‘杂文’,指的是狭义的、短小锐利的政论文。可鲁迅自己是不这么认为的,广义上的杂文,就是广博、就是杂。你去翻阅他的杂文集,并不是每一篇都在辛辣讽刺、针砭时弊、影射政治,也收录了很多俏皮的、智慧的、学问性的文章。比如,他把自己翻译的《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收在《二心集》里。《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以及跟日本学者讨论《大唐三藏取经记》出版时间的论文,他也都放在杂文集里。”
关于“鲁迅没有托尔斯泰那样的长篇小说,矗不起来”的质疑,郜元宝颇不以为然。“不要求全责备。回过头看,五四以后才引入近现代长篇小说的概念。以前,(中国的士大夫)大多是不怎么重视小说的。根据从《文选》到《古文观止》的‘入选门槛’可判断,国人推崇的是经世致用的美文,如《出师表》《报任安书》等,都是既在解决迫切的实际问题,又文采动人、情理交融,因而传诵千古。就这一点而言,鲁迅的杂文,和中国优秀传统文学是相通的。他的杂文包罗万象,与古代的散文、小品文联系紧密,而其篇数繁多、文体灵活处,似乎又是古人所不及的了。更有学者说,当下一些网络评论文章的风格,就是走了鲁迅的杂文的路子。鲁迅写杂文,常搜集报刊上所登载的时事新闻为素材,不啻一种‘跟帖’,离不开当时最强势社交媒体的助推。他的短兵相接,机敏睿智,‘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使得他的杂文永不过时,越来越让读者喜欢。鲁迅没有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固然遗憾;不过,文学评价的标准理应多元,他的非凡成就,不因此而受损。并且,据我所知,鲁迅从来没有放弃过动笔写长篇小说的念头。冯雪峰就回忆,老师计划写一部讲述四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的长篇小说,‘一代是章太炎先生他们;其次是鲁迅先生自己的一代;第三是例如瞿秋白等人的一代;最后就是现在如我们似的这类年龄的青年。’可惜啊,天不假年,鲁迅55岁就去世了。我相信,以他的才能,只要时间允许、健康状况允许,他的长篇小说,是不一样的,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最后,郜元宝总结,从接受美学的规律看,接受的主体、接受的环境影响接受的效果,这是显而易见的。被接受的客体,永远是“沉默的发声者”。一段时间内,可能会出现接受者的声音,盖过了被接受者的声音的情况——但是,尽管历史很像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鲁迅可以被任何人诉说,历史还是历史,鲁迅还是鲁迅。研究的观点有变动,研究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可研究的风尚是持续的,于是便造就了某种永恒的东西。
郜元宝欣慰地看到,现在涌现出一批年轻的鲁迅研究者,“不得了”。“别的不说,他们的外语很好,有利于他们在跨文化、跨语境的领域观照鲁迅。鲁迅精通日语、德语,如果你想更深入地去研究他,其实也应该精通这两门外语。但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者,这方面都很欠缺。我想,将来,那些外语很好的年轻学者,应该会让鲁迅研究的水平,越来越高。”
可是,历史会有出人意料的转折吗?郜元宝也有他的忧虑。“比如,《百家讲坛》全盛时期,大讲特讲古代皇帝、古代文化。学生们‘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的调侃,有段时间同样甚嚣尘上,好像鲁迅已经淡出了。岂料,进入融媒体时代,鲁迅又以融媒体时代特有的方式归来了。有人喜欢他的书法,有人喜欢他的金句,有人喜欢他的设计……以前谈及鲁迅,确实也曾带有很强的导向性过;但现在的泛泛的或是实用主义的喜爱,则让我觉得,像所有经典的作家一样,鲁迅应当享有他该享有的位置。”
今天,我们重读鲁迅,认识鲁迅,不妨品一品他的《“立此存照”(三)》(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郜元宝表示:“自做工夫,这四个字是顶要紧的。去做一个淡定的、有涵养的人吧。我觉得这是鲁迅临死的时候,给中国人留下的平实、善良的劝告,是顶朴素的大道理。”
记者写到这里,本文已然是快要接近尾声了。蓦地,竟很是企盼迅哥儿能从书里跳出来,递上以他的文字酿就的后劲很足的烈酒,深夜时分,一浇胸中块垒。回望他的一生,夹在一个秩序混乱、心灵破碎的祛魅的俗世,当传统的绝对价值衰落之后,大多数人要么“纵欲”要么“虚无”,而前者只是激越幻觉,不敢正视愿景破灭的事实,后者只是虚脱挫败,不敢站在废墟瓦砾中有所坚持。鲁迅受到章太炎的影响,在清末民初的十年潜伏期阅读了大量佛教经典,德国尼采式积极能动的虚无主义、俄国的虚无主义作品,以及老庄和魏晋,也都融入了他思想的底色。是以,鲁迅后来看透了人性的本质和历史冷酷的自循环逻辑,于麒麟皮下见马脚,于曲意恭维中见杀机,于平庸里见恶,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一瞥深渊……但是,和“章疯子”一样,鲁迅心里,亦有一道总是不肯灭的明亮的光。章太炎后来退出政治,在苏州讲习国学,彼时,王仲荦是其门下学童,每天听先生讲训诂,章自己都讲得昏昏欲睡。然听到街上报童喊号外,立刻精神一振,叫学生买报来,边看新闻边侃侃而谈时政——他的内心深处,还没有熄灭革命之火。而鲁迅早期的文言文章《摩罗诗力说》里议论拜伦,“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何其耳熟哉!有哀有怒,便是有关怀、有牵挂,为自己负重“唤醒”的艰难使命。“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
善感,冷漠,温宁,狠戾,不过今日一支笔;
惊喜,痛泣,和煦,嗔怒,不过千面千人语。
当年身畔疾风骤雨,沧桑缭乱;
此际窗外无云无月,星河天悬。(记者 孔冰欣)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