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纪念许地山，因为他是一个独特而有成就的文学家，是一位具有开创性的宗教学者、文字学和国学研究专家，是一位具有巨大人格魅力的爱国知识分子。

20多年前，我在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关系时，专门撰写一章“许地山与基督教文化”，讨论他对宗教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宗教情怀。许地山是对宗教最有研究的现代作家，也是对宗教最有文学想象力和独特表达的作家。鲁迅、周作人、冰心、沈从文、曹禺、林语堂都没有许地山宗教研究的深度和文学表达的独特。从这个角度讲，许地山是独一无二的。许地山在学理上区分了宗教与迷信，消解了宗教与科学之间的矛盾，重建了宗教对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精神危机的价值和意义。

这个话我已经说过了，今天不再细说。在许地山身上，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继承发扬，如民族精神、爱国主义；又如爱己如人、爱人如己的悲悯情怀；再如他的务实、朴素、奉献、进取的“落花生精神”，等等。今天我要说的是，他的多元、包容、恢弘的文化眼光以及“向上望向前行”的人生态度，很值得我们今天继承发扬。

许地山简介（作家许地山简介）

众所周知，许地山很有创新精神。他的小说创作在思想、题材和艺术上都与文学研究会其他作家显然不同，充满了异域性、宗教性和浪漫风格。他的学术研究也让学界叹服。1934年出版的《道教史》，是我国第一部道教专史。陈寅恪在读到许地山的佛道二教史论文后说：“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学，然于道教仅取以供史事之补证，与佛教亦止比较原文与诸译本字句之异同，至其微言大义之所在，则未能言之也。后读许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俱有精深之评述，心服之余，弥用自愧，遂捐弃故技,不敢复谈此事矣。”许地山在佛教、道教上的精深研究，不但让陈寅恪“自愧”“心服”，还让他“捐弃故技，不敢复谈此事”，放弃在该领域说话了。以陈寅恪的学术声望和影响，给予许地山如此高的赞许，可见许地山学术功力之深厚和学术见解的独到。

许地山还编有《佛藏子目引得》。儒、释、道三家各有一套大型丛书，佛有《大藏经》，儒有《四库全书》，道有《道藏》。先有《大藏经》，道家仿之而编《道藏》，“道之有教，因佛而兴。道之有经，因佛而成”，儒家也不甘示弱，遂编撰《四库全书》。三套大型丛书代表了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但它们卷帙浩繁，需要检索工具。纪昀主持编纂了《四库全书》的《总目提要》，而“佛藏”检索工具的编制，首创之功就归功于许地山编纂的《佛藏子目引得》，它为汉文佛藏的第一部引得，为后来佛学研究者提供了方便，也是我国佛藏索引的经典之作。

另外，许地山的学术论文集《国粹与国学》涉及宗教、文物考古、历史、语言文字、国学和民俗研究等多个领域。他采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以新视角进行考证、考古和训诂。他运用辨证思维，辨析“国粹与国学”，既重视文化传统，又发扬光大，特别是在外来文化冲击下，以强烈的文化责任感和炽热的爱国情怀研究“国学”，力求破旧立新。

为什么许地山能在文学和学术等多个领域取得这么多的开创性成果？其原因何在？在我看来，那就是他拥有多元、包容、恢弘和平等的文化眼光，他的一生浪迹天涯，他不是到异域去观光，而是到世界各地学习汲取世界优秀文化，形成多元的知识结构，包容的文化眼光，平等的文化心态，并在丰富中创新，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才获得如此精深而丰富的学术成果。这样的心态和眼光也表现在许地山的为人处世上，因为他包容，所以他才随和，因为他多元，所以他才健谈。

许地山一生涉猎广泛，对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民俗学、心理学、语言学、文学、考古学，甚至生物学，都有深入研究，其中以文学、宗教、民俗学著述最多，成就最高。正因为他具有知识和思想的“综合性”，他才拥有创新性和独特性。他开放而不封闭，宽容而不狭隘，多元而不单一，使他的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和做人做事，拥有了世界眼光、中国思维和本土品格。许地山身上所显现的这样的文化品格和精神追求，也值得我们去继承延续，去发扬光大。

最后，我还想简单谈谈许地山“向上望向前行”的人生态度。

1941年春天，一位名叫梅雨丝请求许地山在其扇面山题词，许地山以隶书题写了“向上望向前行”6个字。这也是许地山的人生哲学。大家知道，许地山一生悲苦，命运多舛，内心不乏苦闷和孤独。五四一代思想文化觉醒者，谁还没有孤独和郁闷，鲁迅、郁达夫、郭沫若、朱自清都有。在现代作家中，许地山是独特的一个，其人生经历的曲折变幻堪比沈从文，其内心世界的孤独苦闷，有比鲁迅。无论是他幼年举家迁移，少年谋身南洋，青年丧妻，还是燕京求学、英美留学、香港讲学，种种世事变化，都让他体验到深重的飘零和忧伤。可以说，他的人生经验丰富，思想复杂，他崇奉儒、佛、道和基督，儒家的积极入世，道家的顺应自然，佛家的人生本苦，基督教的博爱悲悯，都消融而生成为许地山的人生哲学，成为一体多面的精神风范。在我看来，它的“一体”就是“落花生精神”和“向上望向前行”。尽管经受那么多的苦难，家逢不幸、国遭灾难，但他依然平和、随和，甚至风趣幽默，所隐藏的正是他人生信念的朴实和内心的坚毅，是做一个“不体面但有用的人”，是不断地“向上望向前行”，再大的人生苦难和困境都可以接受和被超越。许地山小说也体现了这样的人生哲学，《商人妇》中的惜官、《缀网劳蛛》中的尚洁、《春桃》中春桃、《玉官》中的玉官形象都表现了这样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

“向上望向前行”和落花生精神一样，应是许地山留下的人生哲学和人生智慧，值得我们继承发扬，尤其在今天这个浮躁社会，在一个内卷、躺平的时代，更需要许地山人生哲学的引领和指导。落花生精神让我们做一个本分而有用的人，向上望向前行，则让我们不断向上看且向前行，前者近似人们常说的“脚踏实地”，后者近似“仰望星空”，许地山人生哲学的重点放在了“向前行”，这更为重要，有了“朴实”，有了“希望”，还不能躺下，更要不断地向前行，因为执着和行动比希望更重要。

上面就是我所所谈的两点感想，以此深切缅怀许地山逝世80周年，许地山精神不死。（本文作者：王本朝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授权本号原创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