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在中国,有人称您为新一代“中国通”。您是如何走上研究中国历史文化道路的?
米德:我是在十六七岁时决定学中文的。那时我正在寻找一个我 “完全无知”的领域进行学习,而中文是我能想到的最陌生的语言。当然,今天的中国可以说是无所不在,每个人都在谈论中国。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英国,许多人对中国很陌生。学中文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剑桥大学度过人生最宝贵的4年,跟着很多顶尖学者学习中文,并深深迷上了中国历史。这已经是30年前了。我可以确定地说,我的余生都会对中国历史着迷。
对我来讲,中国抗战史是个未被充分开掘的历史宝藏。我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伪满洲国。那段历史以及九一八事件在西方学界鲜有人研究。很多学者喜欢研究西方熟悉的课题,如丘吉尔和伊丽莎白女王。这些都非常棒,但相关的研究早已浩如烟海。而在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中,我始终能发现崭新的课题,这激励我不断拓展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拉纳·米德在河南进行抗战史田野调查。
《环球人物》:历史学者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备受尊敬,作为汉学家,您是否受到中国史学传统的影响?
米德:中国的史学传统极为悠久,可以追溯到司马迁,以及远在他之前的史官们。但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中国现代历史学者。他们中的不少人成长于中国历史上最危急的时刻,他们关注的是“以史鉴今”,希望能借助历史研究为当时的中国寻找救国之路。
我曾通读很多中国现代史学家的作品,如钱穆、胡乔木和杨廷福的著作。抗日战争对这些学者的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们相信,对历史的分析和探讨,与他们的人生、他们身边人的生活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的兴衰息息相关。这种精神值得人们给予最崇高的敬意。
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我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年代。这使我能接触到广泛的历史资料,从而进行更加客观的历史研究。但是历史也告诉我们,和平往往是非常脆弱的。抗战期间的中国历史学家们,可能从未预料到自己会在一场灾难性的战争中成长,这给他们留下深深的伤痕。我们应时刻意识到,在和平年代学习历史是一种幸运,我们应格外珍惜这一机会,并为保卫和平竭尽所能。
《环球人物》:抗日战争也是中国共产党党史的重要部分。您认为抗日战争对中国共产党的成熟和发展有哪些影响?
米德:抗日战争对中国共产党意义重大。中国共产党在抗战期间建立的抗日根据地,尤其是陕甘宁边区,为中共提供广泛的政策实践机会。中国共产党在边区进行广泛的土地与税收改革,建立依托“三三制”(指共产党员、非党进步分子和中间分子在参议会中各占三分之一)的边区参议会制度,将社会中的不同群体纳入到参议会中。这为未来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抗日战争深刻影响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思想。在抗日战争期间,毛泽东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核心。他的许多重要作品,如著名的“老三篇”,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完成并发表的。与此同时,通过“整风运动”,中国共产党进一步统一了意识形态,并最终于1945年的中共七大,确立了毛泽东思想为党的指导思想。一些重要的党内思想家也在抗日战争期间成长起来。我认为,抗日战争对塑造中国共产党起到重要作用。
·延安大礼堂,原为陕甘宁边区参议会礼堂。
抗战塑造了今天的中国人
《环球人物》:您在著作中提到,中国在二战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西方多年来被严重低估,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米德:这背后有着深层次的历史原因。二战结束后,全球局势出现根本性的变化。以中美关系为例,在二战期间,中美两国是对抗日本帝国的盟友。但二战后,日本在美国的占领下接受改造,“重生”为美国的盟友,中美两国却变成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西方多年来缺乏研究和思考中国在二战中贡献的情感动力,而复杂的国际政治又让西方社会回避对中国抗战史的讨论。在冷战的影响下,中国与西方的学术交流基本停滞,西方学者没有研究中国抗战的历史文献和一手资料,也就无从了解中国的抗战故事。
情况在上世纪80年代出现转机。很多外国学者来到中国与熟知抗战史的中国学者交流互动,中国学者也前往国外参与学术会议。我想强调的是,尽管历史著作的封面上通常只有一位作者的名字,但其背后是许多历史学家的集体智慧。如果我们希望让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抗战,我们就需要让更多的海内外学者参与到中国抗战研究中来。
《环球人物》:您认为今天中国人看待日本的角度与抗日战争有着何种关联?
米德:今天的中日关系极为复杂。中国人民依然对日本在侵华期间犯下的战争罪行极为愤怒。与此同时,中日两国在文化、经济上的关系又十分紧密。一些学者喜欢从“民族主义”的角度探讨今天的中日关系。但我希望提出一个不同的角度:当代中国人探讨抗战史时,其主题往往不是“如何看待日本”,而是“如何看待中国自己”。
·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师生。
举一个例子,延安是一座在抗战中“锻造”出来的城市:为了抵抗日本的侵略,中国共产党决定把延安建设为一座根据地。我在延安做研究时,发现人们讨论的主题集中于抗战期间延安社会发生的深刻变化,以及这种转变对抗战后的中国历史有哪些深远影响。我在重庆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重庆人往往会骄傲地谈起重庆如何抵抗日军的狂轰滥炸,以及这种抵抗如何塑造了重庆的城市身份。在这些讨论中,所谓的“反日”并不是核心。中国人在抗日战争中的故事与经历,以及抗日战争如何塑造了今天中国人的身份,才是当代中国人关注的焦点。
《环球人物》:有人认为二战是今天东西方的一段“共同历史”,并可以作为弥合各国分歧的基础,您怎样看待这一观点?
米德:对这一问题,我们可以结合中国和联合国的关系来进行讨论。众所周知,中国在国际上曾遭到部分国家的孤立,直到1971年才得以重返联合国。中国的学者和外交官经常会强调中国是联合国创始会员国,也是在旧金山举行的联合国制宪会议发起国。为什么这一身份对今天的中国极为重要?因为这说明中国与美国、苏联等国一样,直接参与到1945年后“现代世界”的建立过程中,这也正是我们今天所生活的世界。该身份既赋予了中国权利,也赋予了中国责任。同时,这也将中国自身复杂的历史与当代国际体系的历史链接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了解中国的抗日战争,也就很难了解今天中国扮演的国际角色。
直到今天,人们对二战留给世界的遗产依然众说纷纭。我相信二战是东西方的一段“共同历史”,并可以作为链接双方的桥梁。它留给世界的影响不仅是地缘政治上的,更是道德与情感上的。近几年,许多表现抗战的电影在中国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这说明抗战历史依然鲜活地存在于当代中国人的记忆之中。而在英国、波兰等很多国家也能看到类似的现象。尽管二战的参与者们正在离去,但那场战争的精神遗产仍在影响着今天人们的生活。
·1945年,董必武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
今天中国的国际地位并非一蹴而就,其背后有着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进程。我认为中国读者比西方读者对二战了解得更多,西方人对二战的认知有很多盲区。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习和了解中国抗战史。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人能通过了解中国抗战史,更好地形成全球史观。
我也希望我们能从二战中吸取教训。我们要知道,创建1945年后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秩序是多么困难。在今天,保持这一国际秩序的稳定是一项极为紧迫的任务。而了解二战历史,正是认识这一紧迫性的重要一步。
总监制:吕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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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审: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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