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长海 校对|陈璇
遣悲怀(遣悲怀三首)
遣悲怀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的妻子是何许人?史书记载其名叫韦丛,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幼女。韦家七代显官,政治世家,本就门庭显赫。韦夏卿的太子少保,是从二品官,相当于省部级,虽然是主管教育太子,算不得实权部门,但毕竟上达天听。而韦丛是他最小的女儿,其金枝玉叶,可想而知。而她的丈夫元稹,却仅仅是个秘书省校书郎,大概相当于一个国营出版社的编审。
一个普普通通的国企员工,娶到了省长的千金,在今人看来已是啧啧称奇,而在尤为重视门当户对的唐代,更是不可想象。在《遣悲怀(其一)》一开头,元稹就写道:“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谢公,指东晋宰相谢安,以喻岳父的富贵重权;谢公最爱的小侄女,则是著名的才女谢道韫,以喻妻子修养非凡;黔娄,是战国时的隐士,以自嘲贫寒。元稹连用三个典故,直白而贴切地写明了婚后的困难处境:己贫,妻富,丈人贵,诸事不谐。
但命运常常不会按人的预料来安排。门第甚高的韦夫人过门之后,非但没有骄气凌人,反而以极高的涵养和气度,耐心侍奉,安于贫穷,与元稹两情甚笃。
颔联和颈联,元稹举了四个例子,来描绘妻子对贫寒生活的苦心经营。丈夫没有衣服,就去翻箱倒柜寻找;丈夫没钱喝酒,就拔下头上的金钗典当;用野蔬充饥,却说食物甘美;扫落叶当柴,你久久仰望门口的槐树。短短四句,一个勤劳、贤惠、安贫的妻子形象跃然纸上。对于贫苦的劳动人民,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司空见惯;但别忘了,她可是“谢公最小偏怜女”,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应该是陌生的、令人厌恶的、不可接受的。
但她接受了,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奈,而是从中品出了甘甜。这是如此难能可贵。古人说“贫贱之交不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元稹一定在心里无数次发誓,要出人头地,来好好报答这位贤妻,来证明她的选择绝非错误。他做到了吗?
他做到了。“今日俸钱过十万”。该当锦衣昼行?该当令亲者快、仇者痛?
他没有。他说:“与君营奠复营斋。”
回到家中,想起从前戏言身后的安排。那时候婚姻才刚开始,生命还很久长,死亡还很遥远。谁能想到,一转眼间,真的要给你安排身后事了。
不甘心吗?当然不甘心。还没有尝到点甜头,人生都还没有完全展开,韦夫人短暂的生命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生所有的高光在过门那一刹那全部结束,随后在灰暗和贫寒中走向坟墓。想想是如此令人绝望。施舍掉了妻子所有的衣裳,不忍心拆开妻子封存的针线活,日复一日的逃避,却难以泯灭心中的不甘。
人不甘心了,就要找点寄托。元稹想了很多寄托。他想过好好对待生前侍奉妻子的仆人,“尚想旧情怜婢仆”;在无尽的长梦里他总见到妻子面有菜色,衣不蔽体,于是醒来便惶恐地烧许多纸钱。他甚至想过与妻子同穴合葬、来生再会。但“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靠得住吗?他怀疑。
他甚至写道:“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邓攸心地如此善良,却和我们一样终身无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潘岳《悼亡诗》还是我的《遣悲怀》,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等于白费笔墨。当试过一切一切的手段都不可能让泉下的妻子过得更好时,元稹是如此绝望。既然人鬼殊途,我无法让你过得更好了,那我愿意和你过得一样不好,跟你一起受罪,来报答你的恩情。他孩子气地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三首《遣悲怀》,称为千古悼亡第一,其实只告诉了我们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死亡是一道如铁的闸门,一旦落下,所有的希冀、许愿与憧憬,都将被永远隔断,只留下无尽的悔恨与眼泪。愿所有人都珍惜眼前既得的,少留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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