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但金荣和刘醒福
最忆故园《洗衣歌》
洗衣舞(洗衣舞舞蹈视频原版)
但金荣/刘醒福
舞蹈:洗衣歌(网络照片)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横无际涯,时而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时而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这只是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描述。
我对洞庭水的记忆却来自湖边巴陵老街的百姓生活,来自孩提时代最普通的洗衣、洗菜和挑水劳作。
我是建国那年出生的,家中的老大,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建国初期我父亲在岳阳工商联工作,几年后“肃反”运动开始,说他曾干过湘西公路局局长,遂失去了工作,一家人只能靠父母打零工和拖板车维持生计,生活贫困。记得在我10岁那年,因实在无力抚养,父母只得忍痛将两岁的小妹妹送人,我和小一岁的大妹妹也早早地挑起了家务劳动重担。
1986我与父亲在岳阳巴陵大桥上合影
我家和伯父家挤住在城南茶巷子靠观音阁街那头的一处木板房内,伯父但学昉先生和许世嗲都是当时岳阳颇有名气的的中医师,常有患者上门求医,伯父都来者不拒。
我家房后像悬崖一样的坡底下是一大片菜地,有一个优雅的名字叫“汴河园”,终年绿叶黄花、瓜果飘香。
本文作者汴河街合影
顺菜地的小径北行约200米再爬一段高坡,就是岳州老城墙下的半边街,南城学生去二中上学就抄这条近路。我家对门是统战部办公楼。从石板路西行百余米是著名的陶家大院和巴陵戏院岳舞台,这戏院可是我儿时心仪之处。我也曾是巴陵戏追星族,几乎每天晚上,我们这些没钱买票的小粉丝都会不约而同地挤在检票口,眼巴巴地等着“看戏”,因为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当演出“挖台脚”(散场)前十来分钟,把守栅子门的“王胡子”和“疤子”大叔便会城门大开,任由孩童们蜂拥而入,这一刻剧场似乎才真正达到演出高峰。我和几位闺蜜更是守在台口等待着演员谢幕,一旦有演员露头便马上翻上舞台来个零距离接触,有时还陪同她们卸妆,唱两句。时间长了,我和那些年龄相当的小演员都以姐妹相称,记得有喻应香(武旦)、冯晓云(武旦)、何其坚(小生)等等,冯晓云还和我认了干姐姐。
旧地重游,我逛老鱼巷子
再往前就到了南正街和鱼巷子的交口处,著名的味腴酒家就坐落在巷口的南正街上。正对面的鱼巷子是我洗衣挑水的必经之地。
按约定我们姐妹俩隔天轮换“下河”。放学后在家先用搓板将衣服搓一遍,大件棉被之类还要泡在大脚盆里,倒入预先泡好的皂角水(皂角树的果夹,是天然的洗涤剂),站在盆中赤脚狠踩十几分钟,再拧干放到木桶里,要洗的菜则放在菜篮挂到扁担另一头。
“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搓打搓打脚过搓打,咳!勒司!”除了寒冬,每天傍晚,茶巷子总会有几位小姑娘挑着待洗的衣物和青菜,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茶馆淡淡的茶香走进鱼腥浓浓的鱼巷子,哼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洗衣歌》,嬉笑着消失在南岳坡的冥冥薄暮中。
鱼巷子尽头的南岳坡离我家不到两里路,其实是一个码头,这里终日人头攒动。码头北边是满帆的渔船“起坡”卸货处,中部是河西和城陵矶载客“划子”迎来送往的走廊,南边的近水台阶则是姑娘们洗衣挑水的圣地。瞧这阵势:卖鱼的吆喝声,接送客的呼喊声,捶打衣物的啪啪声交织在一起,间或游来一群觅食的鱼儿,鱼儿又招来一群不怀好意的沙鸥,怪不得范老夫子要面对洞庭一湖高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啪——啪——啪啪”河坡下一字排开的姑娘们挥舞着手中二尺来长的忙捶,使劲地捶打着衣物,伴随着湖水腾起的细浪,享受着水的洗礼。捶得性起,姑娘们干脆扔掉忙捶,以湖为盆赤脚踩起来,“搓打搓打脚过搓打,咳!勒司!”……
2017但金荣在贵州千户苗寨
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有一次,我顽皮的弟弟非要跟去,我知道他想玩水,便将他安顿在我和邻居赵姐之间坐着。弟弟高兴极了,不停地踢打着浪花,正当我起身踩衣时,只听赵姐一声尖叫,弟弟转瞬间不见了。湖面飞起一个漩涡,我知道大事不好,立马哭喊着“救命呀!”一个浪头打来,漩涡中飘起一缕头发,赵姐手疾眼快一把揪住,弟弟脱险了。我又气又急又后怕,弟弟惊魂未定,落汤鸡似的说:“姐姐,我……我想捉那条大鱼!”
事后听老人说,洞庭王爷每年都要收人看家护院,这次是嫌你弟弟小,能吃不能干,所以……
那年我15岁,在湖南省岳阳一中上初二。一天下午课余活动时间,班长口头传达学校教导处的通知:为庆祝学校59周年校庆,有会洗衣的、会唱歌的同学请报名。我一听,这唱歌我喜欢,跟合唱队凑凑数开心好玩;这洗衣么?在家几乎天天洗,不就是为庆祝校庆帮读寄宿的男生洗洗被面什么的,要求不高的话,我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全班有十几位女同学也报名了。
第二天上学,细嗲(奶奶)照例给我做了酱油炒饭,特别好吃就多吃了几口,一看闹钟,还有三四里的上学路要走,跟细嗲再见背起书包就出门了。
往西出茶巷子右拐吊桥街,我踏上了上学的正路。据老人们说这吊桥确实有过,桥下是护城河,后来因交通拆除,桥下的河也填平了,桥东部分就开垦为菜园,走过吊桥街向东远望可依稀看到破败的岳州古城墙和倚墙远行的半边街以及郭亮街(翰林街)。从洞庭春旅社往北,洞庭路就像过山车一样直达一中,大概有三四里路。这路远不及南正街和茶巷子热闹,路两边大都是一些杂乱无序的小商铺和住家。岳阳气象台和湖南省岳阳血吸虫病防治所坐落在过山车顶部临湖一面,这两个大院随便进,我放学时常常“顺手”进院挖些“地米菜”之类,也算搞点副业。与大院隔路相望的学校就是我的母校——洞庭路完小。
2017在意大利邮轮上但金荣与船长合影
前行下坡处是两层楼的岳阳中医医院,我伯父但医生就在此上班。有时缺零花,父母囊中羞涩,我就找他哼点钱。“伯伯,学校要买作业本……”伯父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每次见毛坨(我的小名)来了,有求必应,出手也大方,总会偷偷塞给我钱,最少5角,一般1块。要知道那时九如包面馆的包面(馄饨)只要5分钱一碗,洞庭春最好的牛肉面2角一碗管饱,不过,要收2两粮票。
再下坡约200米处路东是岳阳最大的天主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教堂边有个放生池,里面爬满了大乌龟,是最吸引孩童眼球的地方。紧挨教堂的大片厂房和办公楼就是大名鼎鼎的211(3517)厂,在过山车的坡底。最显摆211厂财大气粗的是大门口那座弯月形大屋顶俱乐部,不过,想在厂里谋个差事则可遇不可求。洞庭路到此还剩半里路,全国闻名的岳阳楼就矗立在路西的临湖高坡上,衔远山,吞长江,不过,当时大门是朝东开的。
洞庭路的终点才是岳阳一中。进得校门左行过图书馆就是我们初中六五届的教室。这天我却发现了怪事:盯在我班教室门口的是音乐课胡约生老师而非班主任。只见胡老师正在满眼狐疑地审视着每一位进门的女同学,似乎在急着寻人。同学们也挺诧异:莫非……
岳阳一中红旗文工团总策划兼总导演胡约生老师
我低头正要进门,“哎咳!”一声干咳后,胡老师一把拦住了我。
“莫急唦。”胡老师操着一口秀气的长沙话,莺声燕语地问道“你是73班的同学吧?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好!我叫但金荣,但是的但。”我抬起头来羞涩地回答。
“哦!少数民族的?”双眼相对,胡老师净白的小圆脸上满满地绽开了两朵笑靥。
“不!茶巷子的。”我的回答有点语无伦次。
“选上你就齐啦!哎咳!”随即“呼”的一声,一口长气从他那男人少有的樱桃小嘴中吹出,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下午4点到教导处后面集合!”胡老师抬起他纤细的右手,习惯性地朝教导处方向做了个“兰花指”。
“是去洗衣吗?”我怯生生地追问了一句。
“哎咳……”胡老师未答是否,只是干咳了一声,扭搭扭搭走远了,而我却一脸发蒙:教音乐的男老师会带女生洗衣么?
下午集合时间,我远远看见有一群女同学在那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走近一看,原来是6位圆脸大眼、如花似玉的索丽妹崽,外带一位俊气的伢崽。领队是高六五届的晏惠英同学,经她介绍,其他几位叫王果果、吳小丽、李秀云、李丽明和常林燕;男同学叫刘海滨,都是胡老师亲自挑选的。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是我们班长传达错了,报名庆祝校庆既非洗衣,也非唱歌,而是红旗文工团要选《洗衣歌》的舞蹈演员!
岳阳一中红旗文工团《洗衣歌》舞蹈领队晏惠英与队员但金荣1990年聚会
一中红旗文工团是岳阳教育系统最优秀的一支学生文艺队伍,在当时与211工厂文工团、岳阳财贸系统文工团齐名,文工团的总策划兼总导演是音乐教师胡约生。胡老师为人谦和沉稳干练,文艺素质极佳,吹拉弹唱跳样样精通。瘦高挑的身材,在任何场合给他披上一件水袖演出服,用不着化妆,立马就会变身为亭亭玉立的京剧旦角人物。大凡遴选演员,胡老师事必躬亲。1963年临近高考,文工团选排《春到茶山》和《额尔多斯舞》急缺4位男演员,同学们都怕影响高考不愿参选。胡老师急中生智躲到乒乓球室,盯上了几位打对抗赛的的男同学,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死死不放:“就是你们4个!”原来,这几位都是学校必保的高考甲班(现在叫“学霸”班)高材生。
哼!——在别人都紧张得“手不释卷”时还敢来轻松玩球,不抓你们抓谁呀!
排练顺利进行,演出圆满成功!高考录取证明,这几位被胡老师“当场抓住”的学生演员李振生、刘醒福、和熊盛立等人都如愿考上了长沙、北京和武汉等地的高校。
《洗衣歌》的排练开始了,由晏惠英按一本场记编排,舞蹈动作全靠几次观影记忆,反复练习、切磋。好在我们都有多年洗衣的经历,感同身受,再加之胡老师的精心艺术指导,不到20天,利用课余时间排练的《洗衣歌》面世了。
演出服饰几乎都是自制的。藏袍由旧锦旗改成,头饰用碎花布剪成;用硬纸板剪出耳环形状,再贴上香烟锡皮纸,明晃晃的耳环舞台效果特别好;洗衣女的皮靴就只能用高腰雨靴替代啰!
2018年但金荣在北京紫竹苑公园跳起《洗衣歌》
校庆日正式演出那天,胡老师挨个为我们化妆、鼓劲。看看乐池几十人的乐队,乐队中方诚之、李永平、许章虎等乐手熟悉的面孔,远望大礼堂千双期盼的眼睛,我既兴奋又紧张。
悠扬的乐声骤起,我立即进入角色,认定自己就是藏族洗衣女,踩准节奏摇曳着跳上舞台“搓打搓打脚过搓打,咳!勒司!”……
一炮走红,《洗衣歌》演出成功了!从此成为一中红旗文工团的保留节目。
半个多世纪后的一天,当年《洗衣歌》舞伴晏惠英伉俪应邀从广州来津京旅游。在北京东方太阳城风景如画的湖边,我们两位七旬老同学又即兴跳起了《洗衣歌》。
激情的搓打声再次响起,仿佛是从遥远故乡的家园和校园悠悠传来。
2021年5月28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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