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兴膳宏先生在《<七步诗>为什么是七步呢?》一文中,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是七步,而不是五步、六步,或者八步、九步呢?”
兴膳宏先生在论述“七”这种文体的出现发展、曹植的文学素养及可能受到的佛教影响之后,得出的观点是:“七步”可能与佛经中释迦牟尼诞生时“即行七步”有关。他举出的一个论据是东汉竺大力和康孟详共译的《修行本起经》、三国时吴国支谦译的《太子瑞应本起经》、西晋竺法护译的《普曜经》、刘宋求那跋陀罗译的《过去现在因果经》等佛经中关于释迦牟尼的诞生。其中,又以三国时吴国支谦译的《太子瑞应本起经》所引用的故事为典型:
四月八日,夜明星出时,化从右胁生堕地。即行七步,举右手住而言:“天上天下,唯我为尊。三界皆苦,何可乐者。”是时天地大动,宫中尽明。(《太子瑞应本起经》,转引自[日]兴膳宏《<七步诗>为什么是七步呢?》)
七步诗原版(七步诗原版全诗带拼音)
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着兴膳宏先生的思路,举出其他的佛经例子,比如:
舍彼天宫,降神母胎,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耀,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震动,举声自称:“吾当于世为无上尊。”释、梵奉侍,天人归仰。(《无量寿经·卷上》)
佛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捧双足。东西及南北,各行于七步。分手指天地,作师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普曜经》)
再后来的《弘明集》、《广弘明集》、《祖堂集》、《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等佛教著述,关于“七步”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
我们上面说过,《七步诗》的起源很可疑,甚至可能是出现在南朝时期,而不是三国时期。同时,《七步诗》也只能是魏晋时期有深厚文学素养的文人才能写出。作为上层贵族之一的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在编辑《世说》、拾掇轶闻时能接触到这则“七步赋诗”的故事,既有其自身因素:贵族身份、爱好文学、周围文人聚集、广泛接触典籍、大量搜罗轶闻;同时也有时代因素: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是佛教在中华大地影响日广的阶段,上层贵族尤其是南朝的门阀子弟受佛教影响更为巨大。而且我们要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刘义庆在编辑《世说新语》时既然是拾掇轶闻,那么必然《七步诗》已经在当时社会上有一定的流传。也就是说,“七步”这个典故可以再往前推溯。那么,《七步诗》之前有“七步”么?
兴膳宏先生给出的推论是:《七步诗》之前有“七步”,出处在佛经。这一说很有见地。但如果我们仔细加以分析,就会发现此七步非彼七步。因为佛经中释迦牟尼的七步,可能是具有宗教意义的;而《七步诗》中的“七步”,源自于“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这是有限定意义的,也就是说,这个七步不是随便圈定、随口说出,而应当是一种约定俗成、或者说是“惯例”。就这一层意思来说,《尚书》中的一句话可能比引用佛经里面的章句更加具有说服力: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书·周书·牧誓第四》)
虽然此处“六步”与“七步”并用,但却是具有限定意义的。而且《尚书》作为儒家经典之一,影响也远比佛经来得大。我们再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及其他史料作为中心,来考量在刘宋前后是不是还有使用《尚书》中“七步”这个典故的。结果我们还发现其他数例:
国之大事,受脤兴戎,师出以律,禀策于庙,所以乂安九有,克成七德。自顷扫涤群秽,廓清诸夏,乃貔貅之戮力,亦帷幄之运筹,虽左衽已戡,干戈载戢,呼韩来谒,亭鄣无警,但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仁必有勇,无忘武备,磻溪之传韬诀,谷城之授神符,文叔悬制戎规,孟德颇言兵略;朕既惭暗合,良皆披览,兼昔经督戎,备尝行阵,齐以七步,肃之三鼓,得自胸襟,指掌可述,今并条制凡十三科,宜即班宣,以为永准。(太建四年八月戊寅《班宣兵法诏》,引自《全陈文·卷三》、《陈书·宣帝纪》)
臣僧辩等言,众军以今月戊子总集建康,贼景鸟伏兽穷,频击频挫,奸竭诈尽,深沟自固。臣等分勒武旅,百道同趣,突骑短兵,犀函铁楯,结队千群,持戟百万,止纣七步,围项三重,轰然大溃,群凶四灭,京师少长,俱称万岁,长安酒食,于此价高,九县云开,六合清朗,矧伊黔首,谁不载跃?(《为王僧辩等劝进梁元帝第三表》,引自《全陈文·卷十四》、《梁书·元帝纪》、《南史》八、《艺文类聚》十四、《文苑英华》六百)
上面所引的“七步”,都是单独使用,与“六步”分离;而且都是对人具有限定意义的,比如“齐以七步”、“止纣七步”。这与“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的语境更为相符。据此,我们可以肯定,《七步诗》的“七步”,不是源于佛经,而是源自《尚书》。
在《七步诗》之后的“七步”,渐渐不再是《尚书》中的那层意思;而佛经中的“七步”依旧盘踞在佛教典籍中,我们日常中很少听说。而用“七步”这个典故来形容才思敏捷,则成为惯例。如在南北朝时期:
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称是;杨修敏捷,《暑赋》弥日不献。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於七步。一人之思,迟速天悬;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独宫商律吕,必责其如一邪?论者乃可言未穷其致,不得言曾无先觉也。(陆厥《与沈约书》,引自《全齐文·卷二十四》、《南齐书·陆厥传》、《南史·陆厥传》,又略见《艺文类聚》五十八)
敬想足下,声闻九皋,诗成七步。涵蚌胎於学海,卓尔超群;蕴抵鹊於文山,俨然孤秀。(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引自《全梁文·卷十九》)
公道亚生知,照邻几庶,孝始人伦,忠为令德,公实体之,非毁誉所至,天才博赡,学综该明。至若曲台之礼,九师之《易》,乐分龙赵,诗析齐韩,陈农所未究,河间所未辑,有一於此,罔不兼综者与。昔沛献访对於云台,东平齐声於杨史,淮南取贵於食时,陈思见称於七步,方斯蔑如也。(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引自《全梁文·卷四十四》)
其影响不仅仅止于南朝,即便是在北朝北魏、北齐等国也多使用“七步”这个典故。单就目前发现的墓志铭便可窥见:
文华绮赡,下笔成章。昇高睹物,在兴而作。虽食时之敏,七步之精,未之过也。(北魏孝昌元年《元怿墓志铭》)
幼含通理,阐思幽微,虽七步之章未遒,权象之能过智。(东魏武定八年《魏故侍中司空公吴郡王墓志》)
爰自髫剪,迄乎奇角,绰然有裕,卓尔无朋。陈王惭其七步,刘德愧其千里。(北齐武平七年《高润墓志》)
之后,“七步”这个典故伴随着“曹子建七步赋诗”的故事流传深远。渐至妇孺皆知。考其原因,不外乎三个:《三国演义》故事的流传;广大人民对于文人才子智斗故事的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比较特殊,那就是“七步”典故写入了启蒙教材。就目前能够见到的从唐代到晚近的蒙学典籍,于其中可以迅速发现这一点:
曼倩三冬,陈思七步。(唐·李翰《蒙求》)
“曹植豆萁,田真荆花”:魏陈思王植,魏文帝弟也。帝令作诗,七步不成,应大法。王应声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释之。(元·胡炳文《纯正蒙求·长幼之伦》)
五凤楼手,称文字之精奇;七步奇才,羡天才之敏捷。(明·程登吉《幼学琼林》)
五凤楼手,称文字之精奇;七步奇才,羡天才之敏捷。(明·程登吉《幼学求源·卷二十六·文事》)
三都赋,七步诗。(明·司守谦《训蒙骈句·四支》)
七步才华驰许下,四知介气满关西。(清·邬仁卿《初学晬盘·八齐》)
七步:《世说》文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应声便为诗。(清·蒋义彬《千金裘·卷八·人部》)
“七步诗”:魏文帝尝令陈思王植七步作诗,如不成,将行大法。植应声云:“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有惭色。(王锡元辑,王揖唐补辑《童蒙养正诗选》)
由于在诸多蒙学教材中采入了“七步”这个典故,且自唐代以后《七步诗》以“煮豆然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样通俗浅显的五言四句为主,所以大多数中国民众对于《七步诗》都是耳熟能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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