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史研究是个热门领域,尤其京津沪港等大都市,更是备受学界关注。随着口述史学、公众史学的兴起,城市史研究视角日益下移,为微城市史研究的整合与深化提供了契机。近读城市文化学者张元卿、尹引合著《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对水利专家汪胡桢及其乐居房产公司开发的南京复成新村,从历史街区角度作了深度人文探讨,或可作为微城市史研究的有益个案。微城市史研究并非始自这册二百多页的小书,但这册小书的确有着多方面意义。
首先是明确的学术理路。《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是“微南京”丛书之一种,而“微南京”又是更庞大的“微城市文库”组成部分,与之并行的“微上海”“微香港”“微天津”等都在有序推进。张元卿作为文库总策划,虽未必有开宗立派之想,但确实是有意引导一种潮流。他曾在天津工作多年,孜孜于这座城市的文化,不但参与建筑遗产保护活动,我们还共同创办《天津记忆》民刊,保存有上千万字民间史料,其中逾半数都属“微天津”研究范畴,它们从个人史、家族史、社区史、企业史等角度,深耕历史的细枝末节,全方位深化了学界对天津的认知。“微城市文库”的推出,显然可视作这种实践的升华——既包括形式和内容的提升,也包括思想和理论的总结。提升就不详说了,形式上由内部资料到公开出版,内容上由松散随机到科学规范,这都是显而易见的。更重要的是在提升形式和内容过程中,张元卿有自己的思考,他在《微史:个人史新范式》(2019年4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第7版)一文中说:“今天要了解城市的历史,宏观史志只能提供概貌,并不足以让普通人找到进入历史的通道。这个通道,不是概念,而是具体的食物、街道、商场,有时代划痕的老物件、老票据,这些相对微观的内容,宏观史志不大能照顾到。”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他认为:“进入一个城市的历史,必要有个微通道,这个通道有个人,有家庭,有邻居,有社区,有单位,凡在此生活过的人都能找到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这样的历史才和个人的血泪和欢欣有抹不去的牵系。有此牵系,历史就不虚无,反思历史就能有个立足点,才能由微观上达宏观,由个体及于社会。”
《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张元卿、尹引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第一版,42.00元
历史研究的目的,不是制造专著存于图书馆、档案馆,而是使研究成果及时转化为受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进入公众传播领域,在传播中接受受众批评、时间检验,在服务当下的同时,不断强化硬核,从而惠及将来。大历史固然重要,可如果不能成为个人的思想力量,那它与个人基本无关;一座城市的历史,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贴近性则近了一步;具体而微的社区历史,与居民就有了“血泪和欢欣”的联系,从而激发他们阅读兴趣,对社区的理解,对乡土的热爱,最后会固化为对城市文化的认同,进而转化为建设家园的内在动力。而微城市史研究,就是张元卿发现的让居民进入城市历史的快速通道。
第二是实用的研究目的。抛开“微城市文库”的庞大计划,作为“微南京”一种的《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下编虽然不足万字篇幅,但对复成新村作出“从民国高官住宅区到谍报小区”的新功能定位,提出“整体保护与特色开发”的宏观思路,而且给出建设“韩国临时政府南京史料陈列馆”的长远设想,最后才借居民之口说出“希望永远保留”的建议。
张元卿的这个操作思路,亦源自在天津的建筑遗产保护实践。当时我们有志愿者团队,明确提出“以研究推动保护,以保护促进研究”的理念。通过田野调查,我们发现大量有故事的历史建筑,然后通过会议讲演、学术研讨、报刊宣传及编印刊物、出版书籍等形式广泛传播。这些被确认身份的历史建筑,如今已有逾百处挂上各级文物铭牌保护起来。与此同时,我们找到了张爱玲旧居,专家学者专程前来考察;我们发现刘云若是扶轮中学校友,学校建起刘云若纪念室;我们确认水香洲园林遗址,结果附近出现水香洲书院……当年朦胧的实用的微天津史研究,不但守望和重塑着城市的物理空间,实际也浸润和丰富着城市的文化生态。
本书出版之前,复成新村是作为“南京重要近现代建筑风貌区”存在的,保护的理由是“国民党要员邱清泉曾在此居住过。这里也曾是中共南京地下党的办事处、韩国抗日办事处所在地,现存44幢院式住宅,是民国时期典型的高级住宅区之一”。这里挂牌保护的建筑中,标注身份的仅有金九和邱清泉的寓所,加上杨小苑等编著《南京名人故居史话》所记,历史身份清楚的建筑计有16幢。《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在此基础上深入考索,新确认建筑身份16幢,总量一下子翻番。而且,本书对杨书的疏失多有重要订补,如以周密史料证明金九公馆应是今复成新村10号而非8号,其准确身份为韩国驻华代表团旧址,金九只是临时居住;陈杰公馆原是伪满洲国大使馆“驻京办事处”;雷国英公馆原是陶守伦办事处,负责多支国民党军队的后勤采办,房产仅是登记在陶妻雷国英名下;又如所谓余凯文、文超杰、文明思三处公馆,房主名字应是余凯之、文朝藉、文鸿恩……对建筑身份的确认和订补,尤其是蒋经国寓所之发现,增强了复成新村历史的厚重感,无疑会提升对复成新村的整体认知,成为未来保护利用的础石。
第三是独特的研究方法。历史建筑除科研价值和审美价值外,重要的还有人文价值,就是与建筑发生关系的人和事(显然越重要越好),但随着时世推移,很多历史建筑已身分不明,要想搞清当年用途,简洁办法当然是查找档案,可在历史档案残缺及开放程度有限的情况下,研究者被迫寻找其他思路。我在天津调查历史建筑时,用过一种简易的门牌推理法,对寻找张爱玲旧居起过关键作用。在《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上编,作者针对片状社区与线性街道的不同,采用一种更加复杂的逻辑方法,对复成新村新老门牌对应关系进行推理复原,使之成为破解历史建筑身份的钥匙。复成新村虽有八十多年历史,但建筑身份的印痕还是有的,譬如当年电话簿、通讯录、职员录、老广告等,都会留下蛛丝马迹。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原初记录用的都是老门牌号,而复成新村门牌号1949年后有过复杂变更,因此怎样把老门牌和新门牌对应起来,是研究中必须解决的难点。本书根据史料发掘和田野调查,最终搞清复成新村门牌编排规律,由此对诸多名人公馆作了准确定位。
电话簿、通讯录、职员录等史料,一般就是人名、单位名以及地址、电话等,这在多数研究者眼里属于没有价值的东西,但《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恰恰在无人重视的领域开掘出价值和意义,使缠夹不清的门牌号码变成确认建筑身份的密码,在似无学问的地方发现了学问,这本身就是研究思路和方法的创新。虽然书中并未从方法论角度进行更明确阐述,但实已蕴于具体操作过程中了。关于这种方法得出结论的可靠性,中编通过其他史料作了很多互证。而本书出版后读者提供的新资料,也尽皆支撑书中结论,尚未发现任何反证。
第四是民间的研究视角。《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虽然具有学术性和方法论意义,但作者并未将其打扮成专著,而是起了个略带世俗色彩和普及意义的名字。全书叙述平民化视角贯穿始终,它平视书中涉及的众多历史风云人物,既不仰观,也不俯窥,无论出入复成新村的高官贵戚,还是业界精英,甚至敌伪奸宄,在作者眼中都是复成新村的“村民”,三教九流都在正视之下展开他们的历史表演——复成新村就是一个舞台,特定时间和空间的过客都是舞台人物。而作者功力就是通过扎实的文献和考据,让每个人物都尽量真实本色地表演,从而最大限度揭示复成新村的文化积淀与历史意趣。
本书中编按照历史门牌顺序,复原了各色人物的生活场景。除了金九、蒋经国、秦德纯、邱清泉等名著史籍者,还有许多几近湮灭的人物出场。如复成新村4号(今8号)、5号(今10号)的主人文鸿恩,叙事就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文旨趣。4号已挂牌为“金九寓所”,1937年是金九在南京活动时间。可本篇起首即抛出顾颉刚这年1月16号日记,说他到复成新村4号吴德生寓吃饭,这显然与金九寓所说法相矛盾,为后面澄清金九所居应在5号作了铺垫。接着作者讲文鸿恩其人,如曾任上海市公安局长、与上海市长吴铁城交好等。再后推断4号和5号房产继承人文念祖、文国陵是文氏之子。文鸿恩官职不算太低,可说的东西还有不少,但作者不胶着于其生平考证,而是荡开笔触描述吴德生在此的情境,请顾颉刚等朋友吃饭,与金岳霖见证徐志摩、张幼仪离婚等。这样的场景转换,既生动又有趣。但吴氏缘何住进文氏房产,而直到1949年后房主仍是文氏后人,这显然也是需要说明的问题。但在没有资料的情况下,作者并不强作解人,仅据可靠资料还原历史,能说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
从个人阅读角度观察,《复成新村的陈年旧事》也是有缺陷的。一是所用门牌推理方法,未能进行具体细致阐述,限制了理论意义的发挥,也易让一般读者产生迷惑。二是少数建筑身份仍是空白,此项虽属苛求,但努力一下当可完成。三是不少好故事点到即止,没有充分展开,这或许是作者之操作策略,因为前言已明说“每栋建筑的详细历史,则需另作专门研究,我们这次不作全面梳理”,而同为“微南京”丛书的《金九在南京》和《汪胡桢与乐居房产公司》,都是复成新村故事的延展,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本书对单体建筑历史叙述的不足,也体现了“复成三书”三部曲式的布局。
微城市文库策划者立足微细,放眼长远,视野可谓广阔。张元卿锁定的南京以及上海、天津、香港,都是典型的口岸城市。他认为,这些城市在国际化视野中,具有各自独特位置和研究意义,其发展进程中与外界的各种勾连,存在着无尽的“对话空间”。这种立足于微城市史研究的“对话”,已不是宏观历史研究的附庸和补充,而是将历史学与社会学、城市学、人口学、民俗学等打通,不仅把理论研究及时转化为服务城市建设的有操作价值的成果,也通过这种成果与公众互动,从而影响公众对所在街区乃至城市的历史认知,逐渐形成文化共识,转移社会风气,为城市可持续发展提供稳定的文化动力。(王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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