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导读

吕克贝松1988年的电影《碧海蓝天》里，那个为海洋而生的男主角杰克说："给我一个上浮的理由。"，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干净利落地纵身一跃，放下陆地上的一切跳入大海，永不回头。

这执拗而永恒的镜头令我眩晕，我忘了我在屏幕外，而不是那片漆黑一团的海水里。

壹 海平面的探索：麦哲伦的环球航行

大海于人类而言是什么？

自我们的文明伊始人类就开始探索大海，这种好奇近乎偏执。面对未知而广袤的碧蓝，这种探索往往伴随着英雄主义，开天辟地或者难以逃避的牺牲。

可人类毫不在乎，甚至这种牺牲不必名垂青史，这狂热仿佛来自于人类本能。十六世纪麦哲伦从塞利维亚出发，在茫茫大西洋上航行，穿越美洲，再到太平洋，那时它们都还没有名字。没人知道前方是哪里，无尽的湛蓝像被裁掉边界的世界平铺在眼前。

他像一颗彗星般静谧地划过，哪怕下一秒就坠落也在所不辞。

如果他死在空无一人的大西洋中央，也不会有人知道，但那又如何？至少在这里抬头是漫天星辰，脚下是万丈深海，寄蜉蝣于天地，我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但后来，他成功了。

于是人类的洲际航线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商船开始熟练地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大海将分散的大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由此人类文明才有了蓬勃的生息繁衍，机械，科学，宗教与战争。

贰 詹姆斯·卡梅隆的深海挑战：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那么海平面之下又是什么？

那种对海洋迫切的渴望并未止步于海面，1960年，科学家雅克·皮卡和唐·沃尔什乘坐“的里雅斯特”号深海潜水艇下潜到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在这个深度。

他们的记录在那里孤独地待了半个世纪，直到2012年詹姆斯·卡梅隆决定独自下潜，重返深渊。

詹姆斯·卡梅隆在潜水与深海探索面前已经不是新手了。

在筹备拍摄《铁达尼号》的时候，他曾多次亲临这座古老的沉船。这次他与团队决定自主制造深海载人潜水器，独自一人再次潜入马里亚纳海沟的“挑战者深渊”。

好像也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一定要去那里，像一种茫茫天地间宿命的指引。卡梅隆自己也解释不了，他只能一遍遍的回忆少年时海洋于他多么动人心魄：出生在没有海的城市，所以即使是如此遥远的海也能令他平静下来。

因为在那里他能找到自己，能找到几十亿年前生命在这里诞生时一模一样的寂寞。那指引足以支撑投入研制潜水器的一切呕心沥血，几百个不眠不休的昼夜，关上舱门那一刹那与陆地隔绝的孤独，十几个小时无声的旅程。

在筹备制作潜水器的漫长过程中，团队中的灵魂人物意外因空难逝世，下潜实验也因仪器失灵而失败。

正式下潜那天，正是风雨大作的深夜，卡梅隆吻别妻子，走入潜水舱，至此，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为什么要探索深海？

为什么要下沉到世界上最寂寞的深度，经受这一路上本不必要的挫折？

纪录片里，看着卡梅隆操纵着小小的潜水器，从一个在海上浮动的笨重铅球逐渐变成雷达上的一个闪烁的光点。

舷窗外的世界一点点暗下去。那个原本我们熟悉的世界越来越远，就像星际航行。从海底抬头看到的蓝竟然意外的温柔，光芒松散地穿过海水，让人觉得上帝创造万物那一天，世界大概也曾这样新鲜而纯洁。

这片蓝空无一物，以至于陆地上的寂寞都不值一提。

数十个小时和自己的独处，卡梅隆蜷缩在小小的潜水器里，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张望着毫无尽头的深蓝。他说，往深海去就像是深入潜意识，而这里已经超越了生命的界限。在这无穷无尽的天地之间，在这万丈海底，我要在这里驻足，只我一个人。

人类好像一个贸然的闯入者，坠入桃花源，云深不知处。

人生大多数时间，我们和其他人类交流，互相陪伴，亲吻，拥抱，共度一段又一段不可多得的珍贵时光。

但在这里，有一种纯粹，和凡尘俗世无关，和所有人无关，只有身处这里的人看得到。那种辽阔，是一种听不见旁人心跳声的极致孤独。当人类试图去体会与理解它，就会前仆后继地为了这种孤独付出无数心血，日夜，甚至生命。

这就是海洋的魅力。

叁 蛟龙号与沧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早在1992年，中船重工第七〇二研究所就提出过深海载人潜水器的研制计划。

但当时的中国没有这样的能力和需求，在窘迫的资金和匮乏的技术面前，甚至载人潜水器的意义都被质疑。再加上当年近海的勘探研究工作已然自顾不暇，对深海的探索更是一再搁置。

因此直到千禧年，中国海洋研究终于迎来了新世纪的曙光。

随着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提升，中国逐渐获得了太平洋，印度洋总计16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开发勘探区域，而国家也终于下定决心，将载人潜水器计划提上日程。由徐芑南院士牵头，一百多个单位参与研发的蛟龙号通过无数精密的测算和高精尖技术制造，于2012年首次下海进行科研作业。

这个载人的潜水球可搭载三人，拥有七个不同方向的推动器，三个舷窗，两个机器手，一个采样篮，通体布满各种不同的感应器，可以在7000多米的海底作业。

它相比普通潜水艇袖珍了不少，但其凭借坚硬的钛合金外壳，仅单手掌面积的表面就能承受70多吨的压力。

相比于詹姆斯·卡梅隆降落到万米之下的深渊探测器，蛟龙号虽然无法到达这样的深度，却能够完美地完成水下作业与一系列科研勘察，于人类探索海洋带来了生物学，海洋学层面的巨大飞跃。

截至今日，已有数百位科学家搭乘蛟龙号来到深渊之下，实地观察与探秘自己毕生研究的深海动植物与浮游生物。

这于人类而言，大海除了意识中难以抗拒的深蓝与寂寞，更是我们拓宽世界的边界，了解这个蔚蓝星球勇敢而热忱的历险。

我们与这片幽深的黑暗在这星球上共生多少年，却首次能够亲临其境。那些科学家们坐在蛟龙号的载人潜水球里，像春游的孩子兴奋地趴在窗户上，拿着照相机记录窗外这些奇形怪状的小生物，将他们一点一点补完在人类认知地图的空缺里。

人类为何探索深海？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又为何探索深海？

藏在那片平静的蔚蓝之下，有造物主无尽的宝藏，有我们创世之初的秘密，我们从那儿来，最后又将魂归故里。那里有超越陆地文明的智慧与规律，是在这太空时代远胜人类数据，逻辑和科技的精妙自然机制，竟在我们自己的星球上。

今年，中国自主研发的新载人潜水探测器“奋斗号”下潜到了万米深度并成功进行科学作业，是人类开拓海洋文明的历史上又一个突破。

我想起很多年前，刚认识注音版图书的我蜷在书店的角落里，翻来覆去地看那本有点儿折旧的《海底两万里》，那种遥远的，带着奇幻色彩的语气怎么不叫人心驰神往。那阵时还不知道，而十年后的世界已有它的答案。

全世界的海洋都是相似的，洋流在某处交汇，带来四面八方的境遇和希望，又默不作声。

他们共享这广袤的秘密，当人类第一次见到它，20世纪中叶在挑战者深渊第一次孤独又伟大的航行，1988年《碧海蓝天》的第一次公映，那都是一样的。

如果还能再望你多两眼，时间再倒回到海岸边千万次，杰克还是会纵身一跃，跳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