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超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肝脏外科的开拓者和主要创始人之一，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他曾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是医学界获此殊荣的区区几位科学家之一。

他还是作者的领导和老师，无数次为作者及同学们授业及解惑。为撰写《吴孟超传》，作者也曾多次采访他，听他亲自讲述自己的故事。

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中国肝胆外科之父是）

今年是吴孟超诞辰100周年，分享他生命中的若干细节，借以追忆缅怀，也期待给读者以启迪——

1970年11月，第二军医大学招收了一批新学员。新学员入校后，经过一个月的“入校教育”和“专业基础知识训练”，然后到农村开门办学。

此时，军医大学走的是“面向部队、面向农村、全军办学、军民办医”的路子。12月，学校1400名师生分批拉练到陕西省八个县24个教学点。吴孟超去的教学点是在韩城农村，此时刚刚恢复党组织活动的他被选为“学员队党支部委员”。

韩城位于陕西省东部，黄河西岸，距西安210公里。所谓拉练，吴孟超和学生们是步行去的。出发前，吴孟超患了感冒，发了高烧。他吃了点药，便跟着队伍出发了。

队伍行进在黄土高坡上，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新学员都是从部队推荐上来的，走起路来都精神抖擞。吴孟超身材矮小，还因为生病形容憔悴，加上年龄已近50岁，走在队伍里显得有点异样，当地老百姓还以为他是个厨师。

继而有人发现，这个“老头”穿的也是军装，只是号大了些，穿在身上不合体。还有人发现，这个“老头”戴着眼镜，不像个做饭的。

到韩城农村后，住在老百姓家里，吴孟超有些不习惯。才去不久，他便觉得身上很痒，发现生了虱子。他赶紧进行了一次全身消毒，还特意去剃了个光头。如此，人的形象就更让人看不懂了。

开门办学，老师有时带着学员诊治病人，有时师生们一起去田里帮农民干活，还有一项任务是访贫问苦。有一次，吴孟超带着学生去一个老大娘家访贫问苦，老大娘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使吴孟超很尴尬。

这说明什么？说明吴孟超与农民缺乏共同语言。

是的。虽然吴孟超入了党，以“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为信仰；虽然吴孟超少年时割了近10年橡胶，他自己就是个“劳动人民”。但是，他回国后主要经历是读书，在民国时期的“国统区”从高中读到大学。共和国诞生后，他在大上海工作。他成年后，只有这一次真正接触到本国乡下的农民。1970年底开始的“开门办学”，对吴孟超这位老师来说，却是在经历着一次非常重要的学习。

吴孟超在学习

乡下有“赤脚医生”，吴孟超对“赤脚医生”这个叫法就感到纳闷。“赤脚”跟“医生”是什么关系？上大学，医学生的学制比其他本科专业的学制更长，至少要学五年才本科毕业，毕业后要通过专门的考试，才能正式成为医生，才有处方权。“赤脚医生”凭什么就有处方权呢？

来韩城之前，吴孟超也听过“一根银针一把草”的说法。在吴孟超的理解中，“赤脚医生”大约多是用中医的方法治病。考虑到将有同“赤脚医生”接触的机会，吴孟超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中医学的书带来韩城，以便同“赤脚医生”交流。

到韩城后，他很有些日子对所见的“赤脚医生”没啥感觉，只知他们大抵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中医世家的后人，二是读过高中或初中的农村青年，三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被挑选出来后，到县一级或公社一级的医疗卫生机构接受过短期培训，然后就成为乡村医生。就这点学习经历，就能给病人治病？

有一次，吴孟超碰到一个牙痛的病人，按照西医的方法给了他一些消炎药和止痛药。第二天，病人又找来了，说是吃了药不管用，牙痛得还是受不了。可是吴孟超没有别的办法了，病人悻悻而去，临走扔下一句话：“什么专家？还不如赤脚医生呢！”

吴孟超没有见过赤脚医生怎么治牙疼，但这以后，他见过赤脚医生用银针治腿疼，挺管用。他还见过赤脚医生用草药治疗农村人的痢疾、肠道感染等疾病，有奇效。吴孟超便对赤脚医生刮目相看了。

现在，吴孟超看明白了，农村缺医少药，是赤脚医生产生的原因。村里的赤脚医生随叫随到，遇到紧急，赤脚医生很快就出现在患者家的床头，“就像村里人的私人医生”。遇到危重，农民连夜把病人从乡下抬到人民公社所在地的卫生院来，赤脚医生一路护送出来。假如没有赤脚医生的一路护送，随时处理紧急情况，有的生命就会在半路上结束。

这已经是1971年了，共和国建国22年了，吴孟超年已五十，农村为什么还这么缺医少药，农民还这么穷……这是吴孟超在大上海感觉不到的。黄土高原这么大，农村这么辽阔，这就是祖国，吴孟超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在大上海看不到的祖国。

现在，吴孟超阅读学习那本中医书籍，比先前更有感觉了。他还一再主动地找赤脚医生请教，与他们交朋友，学习他们看病的风格、过程和注意事项。赤脚医生们看吴孟超没有大专家的架子，总在虚心地向他们请教，很受感动，也很乐意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他。吴孟超很快就同当地的赤脚医生们打成一片，也能用中医中药给患者看病了。

但是，吴孟超经常在诊疗的过程中打开书本来看，这便给了人们“照着书本看病”的印象。对此，他的同事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这样不妥，起码是没有水平的表现。可是当地群众却很有好评。他们认为，大城市来的医生就是不一样，一边看病一边翻书本，这么认真，准不会错。

现在，吴孟超看病，也能给病人号脉，看病人的舌苔，如果用针灸治疗，他还会看着墙上挂着的针灸穴位图，找准病人的穴位下针。他以握手术刀的功底去持针扎针，他还有人体解剖学的功底，他针灸的水平提高很快。总之，当地农民已把他称为“上海来的赤脚医生”。

一天，有个生产队长在两名社员的搀扶下，十分紧急地来找吴孟超看病。他肚子疼得很厉害，“腰都直不起来了。”吴孟超给他做检查，触按到病人的阑尾点时，病人反应非常激烈。吴孟超当即诊断：急性阑尾炎，疑已穿孔或有穿孔的危险，需马上做手术。

这是个小手术，不论有没有穿孔，动个小手术就安全了。但这个小手术，赤脚医生做不了。而如果未及时处理，一旦阑尾穿孔，将可能引发腹膜炎等并发症，甚至会危及生命。吴孟超果断地决定：立即手术。

可是，村里没有手术的条件。吴孟超吩咐用床板搭了个手术台，对小环境做了个消毒，便开始手术了。当时也没有麻醉师，吴孟超亲自运用中医针刺麻醉的方法给病人扎针，病人腹部的疼痛得到缓解。吴孟超又用手触按病人的阑尾点，病人没有什么反应。有丰富手术经验的吴孟超知道是针灸麻醉有效果了。他又在要动手术的局部给了药物麻醉剂，接着就做手术。

手术顺利，约一小时就做完了。

“做好啦？”病人清醒地问。

“好了。”吴孟超说。

术后，这位生产队长恢复得很快，休息半个月，又带着社员下地干活了。生产队长对吴孟超很感激，逢人便说自己遇到了“神医”，简直就是“手到病除”。吴孟超的名声在乡下不胫而走，播往四乡。

方圆几十里的患者也跑来找吴孟超看病，有不少还必须做手术。吴孟超和学生们一起，收拾出一间房子做为手术室，又添置了一些必须的手术设备，便在简陋条件下给病人做手术了。

在这个没有无影灯的手术室里，他不仅带学生做阑尾手术，还做胃的手术，做胆囊手术，也做子宫的手术……每一台手术都说明当地患者的需要。

现在，吴孟超比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更体会到“开门办学”的重要了。中国人口这么多，大多数在农村，农村太缺医生了，更缺会做手术的医生。就像这个阑尾手术，并不是难度大的手术，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是病人却可能在几小时甚至十多个小时的路途奔波中丧失了救治的时间。吴孟超想，自己应该尽量教会学员做简单的手术。

要做好外科手术，学好解剖课是非常重要的，吴孟超对此一直很重视。在“开门办学”中，他坚持要给学员上解剖课。韩城这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吴孟超便去老乡家买狗来给学员上解剖课。很快，老乡们知道吴教授买狗是为了给娃上课做教学用的，都把狗送给吴孟超。

这段繁忙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已到初夏。有人告诉吴孟超，你现在是韩城的名人了。也有人对他说，成为韩城的名人不简单啊！他问为什么？对方说，韩城是司马迁的故乡。

夜里，望着西部的星空，吴孟超还会想起在马来西亚凌晨1点钟起床去割胶的日子，想起17岁半返回祖国，想起云南的狗街和四川的李庄……现在，头枕着西部的土炕，他更加体会到了一个深厚博大的祖国，历史悠久的祖国。

就在这年5月，吴孟超接到了去北京培训外国留学生的任务，不得不离开韩城赴北京。

吴医师要走了。

有人来挽留，那位生产队长进门就问：“吴医师，你不能不去吗？”几个赤脚医生也来了，他们说，毛主席“6·26指示说，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吴医师，能不能跟上级说说，从西安派别的教授去，我们农村太需要你了。

但是，吴孟超是一名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吴医师真的要走了。

黄土高坡的村庄，原本就不是常有新闻的地方，出发这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送吴孟超。那么多道别的话，让吴孟超应接不暇。农民把他送到村口，还要继续送他。吴孟超请大家留步，与群众挥手告别。

吴孟超在韩城乡下参加“开门办学”的这段日子，也就半年，却永远铭记在他的心灵中。与其说他在这段时间里教给了学员多少医学知识，莫如说，更重要的是他在黄土高坡接受了深刻的国情教育，民情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吴孟超之所以成为吴孟超必须补上的一课。

在他来到韩城农村之前，他从主治医生被降为住院医生，他的学术权威成为他的问题，他的海外亲人也成为他的问题，他有很多困惑，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是来到这黄土高坡，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用他们真诚的感谢，他们慷慨的赞扬和肯定，帮助他在困惑的日子里重建他心中的自信！

此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忘记黄土高坡上来送他的男女老少，那长满皱纹的脸庞，孩子们那短得快遮不住肚皮的短袄……此后很久很久，他在上海看到农村来的病人，都会觉得这是：来了老乡！

（摘选自作者与王宏甲老师合作撰写的《吴孟超传》华文出版社2012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