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左衡(中国电影资料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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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国产电影一直涌动着一股科幻热,如果不是创作、技术、投资等门槛太高,而观众对科幻类型又已经有了相当的认识或眼光,这股热潮或许能推动产出更多影片。从电影艺术史的角度看,类型过热必然带来一种负面结果,即模式固化,从而迅速拖垮、消耗尽艺术创新、求索的潜能。对科幻类型而言,幻想陷入套路、重复,更形同致命病毒过载。
《宇宙探索编辑部》(下称《宇》)一片的问世,一方面,似乎合于时髦,市场宣发对它的类型定位在“科幻、喜剧”,这几乎是当下最能调动大众观影兴趣的热点了;另一方面,其实不合时宜,无论科幻还是喜剧,它的观念、手法都矫矫不群,在科幻类型最应凸显的剧情和场景等环节,《宇》可谓不著一字;在科学于人类之意义的思考方面,却又大书特书。这不但与普罗大众寻求的娱乐刺激相去甚远,甚至对商业类型的固化模式也浑不在意。有趣的是,它的这种姿态尽管导致票房暂时不尽如人意,反倒在资深影迷群体间收获良好口碑。它用近乎抗原体的姿态出现在了2023年的春季,为中国科幻类型、更为中国电影创作生产警惕病毒过载、保持文化发育的良性生态环境做了某种准备。如此说来,《宇》的不合时宜才真的顺应时代。
即使我们不从中国电影文化建构的宏观维度来评断《宇》的作用和价值,单纯以赏鉴艺术的眼光仔细打量,《宇》也是一部很妙的电影。要看出这些妙处,多多少少需要一幅文化史地图。
叙事起始于北京。通过磁粉剥落、画质黯旧的模拟录像带讯号抵达1980年代,主人公唐志军正接受电视台采访,畅谈宇宙之大、外星人存在之必然。他的着装和发型,是彼时最时髦的,配合着充满诗意和激情的言语,正称得上电视媒体的黄金时代,背景音乐精心选用了《春节序曲》最婉转抒情的段落。1978年,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闭幕式上的讲话题目就是《科学的春天》,那篇诗人气质颇浓的文章被认为是新时期思想解放的重要标志,它出现在当年的春分清明时节,与当下《宇》的公映时间重叠。历史的巧合,往往也是历史叙事的互文。80年代的科普科幻热,既带有中国现代化进程重启时人们的乐观和信心,也因此掺杂了太多的浪漫诗情,以至于后来对启蒙的“迷思”取代了启蒙自身。诗人韩东较早冷静下来,说出那句名言:“诗到语言为止”。这话对于唐志军来说,可以表述为“科幻迷到经营一家编辑部为止”。30年后的他,发型、着装、思维、言语像是仍然停留在录像带里,被某种巨大的惯性播放了无数遍,和编辑部办公空间一起破败下去,随时出问题,不断贬值。导演孔大山用了手持、跟拍等高度仿纪录片的影像,同时又精心调色、调光,设计场面调度,演员们的表演也一丝不苟,用当下人的状态映出上一时代人的心境。从未出镜、却又无时不在纪录的摄影机成为了老老实实的叙述者。老唐的活动轨迹里也有奥运观景台和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等现代大都市景观,但它们都被电线、低矮建筑物、行人车辆等隔离或遮挡,无法形成老唐的现代性体验。在选择形象和空间、走向意象、符号和隐喻这一方面,《宇》值得细品。比如老唐去精神病院里搞讲座,看到有人打扮成80年代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等人的经典造型。这已经注定了他本人的西游。
对于科幻迷的“敢问路在何方”,影片给出了两条路径。客串而来的导演郭帆选了“电影院见”那一条,用理性学习加持,投身艺术创造。老唐选了另一条,听从内心,直取蜀道奔赴西南。绿皮车穿过重重隧道,同事秦彩蓉将80年代女性织毛线的习惯带上了车,同行的憨直蒙古族青年醉倒在车厢连接部,老唐吃着泡面,抵达了他要的远方,从而展开叙事的第二章。语音的差异都可以为他造就某种超越日常生活经验的神秘感,长途客运车经过的道路旁,孙悟空形象再次现身,其视线和观众相互打量。
影片在推向下一段剧情之前,出现了一个基于社会趣闻的关键情节。山东口音的汉子让老唐用“五百二”换取一场“宇宙功德”,继承冰柜里潦草收藏的硅胶质地外星人遗骸,冰柜开启前上面还摆着刚包好的饺子。这是周星驰玄幻片里也曾多次用到的“骗局考验母题”:主人公在了悟奥义之前,奥义偏要经由一场在众人看来无比蹩脚的骗局现身。只有在骗局被拆穿、彻底碎裂之后,旧的质料才得以被重新拼接,进而敞开至高无上的意义。“五百二”固然是俗语“二百五”的仿辞,又何妨是520(即“我爱你”)的表达?
与第一章的仿纪录片形态、戏谑解构不同,第二章给人的感受更接近一部一本正经的先锋戏剧。田野、鸟烧村、石雕传说、采石场构成舞台,“陨石猎人”大叔驾驶游乐车疯疯癫癫、倏忽来往,头顶铝锅的灵异少年孙一通常年通过广播站发出现代诗的讯息,且毫无征兆地倒在任何地方,老唐带着古旧的探测仪器等待外星戈多,秦老师不断为他提供电池,直到心里彻底没电,和老唐分道扬镳,带着队伍里的年轻人返回尘世。
了无牵挂、一心求索的老唐踏入秘境,这是叙事的第三章,它无比接近现代诗。老唐发现了鸟烧村传说里那头苦苦追逐眼前胡萝卜竟而失踪的驴。因为混杂了西游记白龙马意象、老唐本人精神象征以及唐·吉可德座驾本土化等,这驴很可能会留在未来的中国科幻电影史上。类似的意义叠加在第三章里比比皆是,至少,老唐发现的秘境就是桃花源和洞穴的混合体,前者属于诗人,后者属于史前文明,但在关于心理的维度上,它们又都属于现代精神分析大师荣格,正如孙一通那句玄妙的预言:当狮子身上落满麻雀,时间就到了。
不少观众在影院里问,老唐什么时候开始吃下第一口毒蘑菇?这个问题无法通过再次观影得到答案,因为蒙太奇必然会减去一截又一截时空。因此,观众在第三章里的所见,很可能是老唐的心理幻觉。在故事讲述的逻辑上,这当然消解了诸如“外星人遗骨是否真的在变长”、“孙一通是否和盘旋群飞的麻雀一起消失”等等问题的科学求解之必要,却又为不甘心于此的观众保留下苦苦追问的由头。或许,诗到语言并未终止,只是迈进另一种近乎哲学的形态。
然而《宇》的终极思考又毕竟没有跳出诗的藩篱。影片后半程里的诗和朗诵是好的,但也是多了的。至于“人类在宇宙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恐怕外星人未必认为是个真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人类自己的。
影片里,老唐生命中出现了三个重要的女性。秦老师一路相随,没有解释缘由,也没有交代下落。蜀道一章里加入的青年志愿者,让老唐想起自杀的女儿,并把对女儿的期望投射过去。贯穿到最后的,还是有关女儿的执念和痛苦。当我们接受这些信息时,我们看得更清楚的,仍然是老唐,他始终在用自己的行为来填充巨大的空白,对抗虚无。如果说这部影片还有什么遗憾,这种未免自我中心的表达可能是其一了。“爱智”是哲学的一个起点,却还不是哲学。
宇宙探索远未结束,且让我们为老唐和孔大山的入伙叫好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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