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如何理解民主与平等?
托克维尔曾指出,在民主时代作家往往增加词汇的意义,使得一个词没有明确的词义,并认为这是“民主的一个令人遗憾的结果”(中译本:589)。然而托克维尔自己用词也很不严谨,在其笔下,民主、自由等关键词都有多重含义,因此廓清这些关键词的意思就成为探讨托克维尔主要思想的一个前提工作 。
(一)、“两种民主概念”:社会民主与政治民主
托克维尔往往把民主等同于平等来使用 。民主在托克维尔那里至少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即社会情况层面的民主和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简言之即社会民主与政治民主。在第四章第三小节笔者将论证,政治民主(民主的政治制度)恰恰可以对治社会民主(民主的社会状态)带来的许多弊病,也正是因为此,托克维尔才告诫人们“可以不喜欢民主的政府,但是可以把它作为医治社会目前的弊病的最适合和最良好的药剂而加以使用”( 中译本:366;英译本:329,译文有改动)。
政治民主也就是今天人们所理解的民主,其核心含义在于人民对政治的参与和对统治的分享。在一八三五年一封致友人书信中,托克维尔提到:“所谓民主政治,我并不指涉共和国,而是指一种社会状态,其中人人或多或少皆参与公共事务(a state of society in which everyone more or less would take part in public affairs)。”(SL:93)在《欧洲的革命》中,他如此界定民主政治:“民主,就其真正的意义而言,只能意味一件事,就是人民或多或少参与其政府管理之政府型式(a government where the people more or less participate in their government)”。 托克维尔意识到了当时的人们对民主、民主制度、民主政府等词的混乱使用,他在写作《旧制度与大革命》的笔记中写到,“最能将混乱投入精神的,是人们对这几个词语的使用:民主、民主制度、民主政府”,“可是,民主、君主制、民主政府这些词按它们真正的含义不可能指的都是一个东西:一个人民多多少少可以广泛参与治国的政府” ,并认为民主政府的含义与(政治)自由观念紧密相连。可以说,托克维尔理解的政治民主与民主政府的核心含义是人民广泛的政治参与和对统治的分享。
托克维尔经常使用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这样的用语,因为托克维尔把社会情况(state of society) 和政治制度作为两个对应的词来使用(中译本:535、670、804)。社会情况层面的民主是托克维尔在《民主在美国》中更常用也更看重的一个意思。如,他说“美国人是一个民主的民族,一直由自己来管理公共事务;而我们法国人,虽然也是一个民主的民族,但长期以来,只限于在口头上议论如何更好地管理公共事务。”(中译本:35;英译本:18)。这里的民主只能是指社会情况层面的民主而非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
正因为托克维尔往往从社会状况去理解民主,他才会使用“民主的专制”这样看似自相矛盾的词,才会同时提到“被一个专制君主统治的民主国家”和“共和制的民主国家”(中译本:544),因为民主的社会状况可以与不同的政治制度相结合,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同的民族可能从同一社会情况得出两种完全不同,但又出于同源的政治后果”(中译本:60)。
托克维尔用一个词汇涵盖了社会情况层面的民主和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的意思即身分平等(equality of conditions) 。托克维尔曾说,“权利、教育和财产相等的人,简而言之,就是身分(social condition)相等的人,必然有相差无几的需要、习惯和爱好”(中译本:589;英译本:258)。托克维尔在《民主在美国》的绪论中声称身分平等的发展是天意之前,追述了法国七百年来的历史以论证平等在各个领域中都日益壮大,从这里可以看出,身分平包含了社会民主与政治民主两层意思。例如,就后者而言,托克维尔谈到了政治权力的开放化和均等化趋势,“通过教会的渠道,平等开始渗入政治领域”,僧侣、法学家、商人与文人都进入了权力集团。(中译本:5)
所谓政治民主,其实就相当于权力(利)的均等化;社会民主 就相当于财产、智力、体力、教育等方面的均等化。用现代学术术语来说,所谓身分平等(equality of conditions)指的就是人类社会中人们对各种资源的占有状况的均等化以及人们占有各种资源的难度系数的趋同。韦伯所说的卡理斯玛(charisma)的分散化趋势也在此种身分平等的含义之内 。
除了民主与平等,托克维尔还大量使用了“共和”这个词,他指出,“在美国,人们把共和理解为社会对自身进行的缓慢而和平的活动。它是一种真正建立在人民的明智意愿之上的合理状态。在这种管理体制下,一项决定都要经过长期酝酿,审慎讨论,待至成熟,方付诸实施”,“在美国,所谓共和,系指多数的和平统治而言”(中译本:461)。
托克维尔还使用“共和国”、“共和政体”、“共和政府”等词,他大体上把“共和国”和“君主国”作为一对反义词使用,而他又把“共和国”分为“民主共和国”和“贵族共和国”(与孟德斯鸠把共和政体分为民主的和贵族的类似),比如认为当时的美国是一个“民主共和国”,而当时的英国却是一个“贵族共和国”。不过,托克维尔在《回忆录》中又说,“确切地说,我所理解的共和制政府,是要政府拥有经选举产生的行政权”(回忆录:250),在这里共和制政府似乎和民主政府没有区别了。
(二)、“两种民主概念”: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
Zetterbaum精辟地指出,在托克维尔那里,除了现代民主制与封建贵族制之间的明显的对比之外,还存在另一种隐微然而同样重要的对比,即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之间的对比。
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的区别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
一,古代的民主是作为少数人的特权的民主,现代的民主是作为所有人或绝多数人享有的普遍权利的民主。正如施特劳斯所言,现代民主制意味着一种扩展为普遍贵族制的贵族制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托克维尔甚至把“民主”看成是一种“现代”特有的政治制度,认为古希腊城邦和罗马都称不上民主国家,而只是“贵族共和国”,因为即使就所谓“古代最民主的”雅典而言,“公民权”本身就是一种特权的标志,只为少数人所拥有。他因此强调,古代所谓的“人民”本身就是指贵族,其含义与现代所谓的“人民”乃截然不同(中译本:583)。Zetterbaum指出,正是奴隶制区分了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 。托克维尔认为现代民主建立在自然权利学说的基础上,其平等观来源于基督教,而“罗马和希腊的最精明最博学的天才”却反对人人享有天赋的平等权利的学说,反而赞同自然奴隶论(中译本:531)。
二,古代的民主更多的是直接民主,现代的民主更多的是间接民主(代议制民主)。托克维尔认为,古代人不知道代议制民主的概念,1848年在关于谢尔比利埃《论瑞士的民主》的报告中更明确指出,“瑞士的纯民主(直接民主)已是过时的东西,对现在和将来都没有任何教益”,“纯民主不知不觉地成了例外,而代议制民主则成了常规”,“瑞士的代议制民主是现代精神的产物”(中译本:901)。
三,古代的民主依赖于公民的美德,而现代的民主依赖于公民的开明(enlightment),即对私人利益的正确理解。公共精神被描述为古代的民主制的核心特征之一,而在现代民主制下公共精神遭到了个人主义的侵蚀。
四,现代的民主制之下的人民比古代的民主制下的人民受教育程度更高,拥有更多的知识。托克维尔拿希腊和罗马的手抄本珍贵图书和无知群众同美国的无数报刊和有知识人士进行比较,认为这两种共和制度有着根本的差异,根据两千年前的经验来推断我们今后的未来的努力是无效的,只能“用全新的观点来考察如此全新的社会情况”(中译本:351)。
五,古代的民主不理解个人自由的原则,而现代的民主则实现了与个人自由的嫁接。
六,古代的民主中公民互相熟悉,而现代的民主中公民相互成了陌生人。而民主质量和公民之间的熟悉程度成正相关关系。
七,古代人批评民主社会意见纷争、莫衷一是而且变动不居,人民群众总是多变而易受蛊惑。而托克维尔指出,这只是古代的情形:“我听说,感情和思想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是民主的本性和习惯。对于古代的那些可以把全体公民集合于一个公共场所,然后由一位演说家任意鼓动的小共和国来说,情况可能如此。”(中译本:805)美国的景象完全不同:“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很难使多数放弃它所认定的观点和抛弃它所选定的人”,“在美国,宗教、哲学、道德、甚至政治方面的通行学说,从来没有变化,或者至少可以说,它们只是通过隐秘的而且往往是人们发觉不了的方法改变的”(中译本:805)。总之,人们在次要的问题上意见变化很大,但某些原则的固定性很强。和人们想象的相反,托克维尔证明了,“一旦平等在世界上全面而永久地建立起来,精神大革命和政治大革命的出现就远比人们想象的困难和稀少”(中译本:810)。
全球`(三)、对平等的预设与追求平等的激情
托克维尔视身分平等为民主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今天在基督徒之间,身分平等已经扩大到以往任何时候和世界上任何地区都未曾有的地步”(中译本:7、8)。托克维尔认为,身分平等是美国社会的根本大事,正在改变非它所产生的一切,因此把它视为对美国的整个考察的集中点(中译本:4)。托克维尔总结说,“在过去的七百年里没有一件大事不曾推动平等”(中译本:6),战争、地方自治制度、枪炮、邮政、基督新教、美洲的发现从不同方面使人趋向平等,总之,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技术的发展、知识的传播,宗教的演变,还是地理的发现都促进了身分平等(中译本:5—7)。也就是说,人们在政治地位、经济状况、智力等各个方面都日益走向平等。
托克维尔认为“显示民主时代的特点的占有支配地位的独特事实,是身分平等”;“在民主时代鼓励人们前进的主要激情,是对这种平等的热爱”(中译本:621)。 然而,笔者以为在托克维尔的揭示下,民主社会(时代)与贵族社会(时代)的根本区别不在于这种“独特事实”即身分平等,而在于这种“主要激情” 即对身分平等的热爱;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观念。两种社会(时代)的核心区别不在于社会状态(社会情况)是否平等,而在于民主社会(时代)视平等为一项根本的假设和原则,认为平等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天经地义的,平等是常态,而不平等是偶然的;贵族社会(时代)视不平等为一项根本的假设和原则,认为不平等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天经地义的,不平等是常态,而平等是偶然的。在民主时代,“以事务的常规为基础的舆论往往会不顾人们身分的实际不平等而在人们之间创造出一种假想的平等”(中译本:720);虽然人们事实上不平等,推行人民主权原则的国家还是认为“每个人的文化程度、道德修养和能力都是相等的”(中译本:71)。而古代人,包括罗马和希腊的天才和大作家都认为贵族制度是无可非议的,奴隶制度是合乎自然的(中译本:531)。
笔者认为,无论从社会情况还是从政治制度上去理解平等和民主,当时的法、美两社会恐怕都称不上民主社会。譬如,在1830年代的美国,黑奴和妇女根本没有选举权。“在美国,除了奴隶、仆人和依靠公家救济的穷人以外,任何人都有选举权。”(中译本:275)当时的法、美与今天的法、美相比,无疑在心态上而非各种境遇上更接近。托克维尔也指出了未来的民主社会中可能会产生实业贵族和新的不平等,但是这样的社会显然仍然是民主社会。
实际上,在托克维尔那里,除了社会层面和政治层面的民主(平等),还有第三个层面的民主(平等),即精神层面的民主(平等)或者说追求民主(平等)的激情。傅勒就指出,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民主与其说是一种社会状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状态”,法国大革命恰恰起因于人心的民主化与制度的贵族化及贵族的种姓精神之间的矛盾,大革命从根本上而言反映的乃是“埋藏在全社会纵深处的一场价值冲突” 。换言之,对于界定民主社会(时代)而言,平等作为一种假设、原则、趋势比平等作为一种事实更为重要;在民主社会(时代)中,欲求平等的激情比平等本身更为重要。人们认为他们应该是平等的、可以是平等的、将要变得更加平等,比人们事实上是平等的、或比较平等的更能体现民主社会(时代)和贵族社会(时代)的区别。简言之,即想象的平等比事实的平等更重要。在贵族社会,穷人的想象力完全用于来世(中译本:660);而在民主社会,穷人(所有人)的想象力却完全用于今世!这是造成贵族社会具有稳定性和强大性、人们各司其职、各安其位,而民主社会人心思动、永不安宁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托克维尔已经指出了正是这种想象的平等使得现代人永远忙碌而心神不宁,也正是这种想象的平等掀起了革命的巨浪并使现代社会“不断革命”,这种想象的平等试图征服一切领域,从政治到经济,从文化到学术,从家庭到性别……托克维尔在分析奴隶制时指出,奴隶制被取消之后其痕迹依然会存续一个时期,“由财富或法律制造的现实的不平等之后往往是扎根于民情之中的想象的不平等”,而且在废除奴役制及取消其影响上,“古代人的最大困难在于改革法制,现代人的最大困难在于改变民情”(中译本:397;英译本:357,译文有改动)。可见,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的核心区别在于对心理上与理智上对平等的肯认与否。
John C. Koritansky也指出,追求平等的激情是托克维尔著作的中心问题,卢梭使托克维尔认识到了这种激情植根于人性并已占据了政治生活的中心位置,而这种激情的各种形式、政治后果、给政治家设定的行动范围正是托克维尔所力图阐明的 。
托克维尔把追求平等的激情细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追求平等的豪壮而合法的激情,鼓舞人们同意大家都强大和受到尊敬,这种激情希望小人物能与大人物平起平坐;第二种是对于平等的变态爱好,使弱者想办法把强者拉下到他们的水平,使人们宁愿在束缚中平等,而不愿在自由中不平等(中译本:275)。简言之,一种是提升人的追求平等的激情,一种是使人堕落的追求平等的激情。
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民主时代的人心中还有一种同样自然的追求不平等的激情:“无论社会怎样竭尽全力去使公民平等和相同,个人的自傲心总要试图阻止人们走上同一水平,希望在某一方面造成对己有利的局面”(中译本:758)。这是一种骄傲的激情,托克维尔认为这种激情对于民主社会来说尤其必要。
民主时代的人同样追求个性(individuality):“在民主制度下,公民永远相差无几,自然感到互相接近得随时都可能融合为一体,所以便人为地和随意地制定出许多小圈子,而每个人则试图依靠这种小圈子拒他人而远之,唯恐身不由己地与众人合流”(中译本:758)。
托克维尔事实上揭示了民主社会最重要的精神动力机制:“民主人”(现代人)的基本“心态”即追求“各种条件(condition)的平等”的强烈欲望(激情)与民主社会的制度与承诺之间构成了持续张力。在民主社会中,出身和财产的特权取消了,各种职业对一切人平等开放,一言以蔽之,来自法律与民情方面的对人的发展的不正义的限制没有了。在理论上,人们似乎都有光明的前程,都能上升到上流社会或者达致和别人同等的境地,然而托克维尔立刻指出“使每个公民都觉得自己前程远大的这种平等,实际上是使全体公民各自变成了软弱无力的个人。这种平等从各方面限制着人的力量,但同时又在扩大人的欲望”(中译本:669)。民主社会中的人避免了来自特权的硬性压制和来自习俗的软性限制,但是却陷入了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竞争)”,制度上预设人人平等,理论上人人可以也是平等的,然而事实上由于智力、家庭出身、努力程度、运气等原因,人和人又总是不平等的。“平等使人产生了追求享乐的欲念,但它没有向人提供满足欲念的方法,所以这两者之间的永远相背,经常使人感到苦恼和受尽折”(中译本:669);更重要的是,由于“民主人”肯认平等,有着追求平等的强烈激情,而且所有人都处于几乎相等的水平,因此最小一点不平等也会使人难以容忍,“人们越是平等,平等的愿望就越是难以满足”(中译本:670)。
前面讲过,民主社会的人也有追求不平等和个性的激情,事实上社会每天都在产生新的不平等,而民主社会的人却有追求平等的无限的激情,这样人们便永远不会获得使自己感到满意的平等。于是,美国人,民主人总是处于心神不宁之中,有着奇异的忧郁感,有时甚至产生厌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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