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后期赫寿等人对西藏社会的观察

——以一份未刊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奏片为中心

摘要：康熙四十八年（1709），侍郎赫寿等人受清廷派遣，入藏协助拉藏汗管理西藏事务，留下了多份西藏社会观察报告，其中包括一份详细记载西藏风土人情的满文奏片。该奏片现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尚未刊布，亦未得到学界的专题讨论。对该奏片的汉译和分析可知其具奏时间、具奏者、资讯来源等信息，该奏片对清代西藏历史研究有一定价值。

关键词：赫寿；满文奏片；观察

作者：吴昌连，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元史研究室在读博士研究生生；胡霆，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中国边疆历史系在读博士研究生。

在清前期西藏历史中，清廷派侍郎赫寿入藏办事是值得注意的重要事件。和硕特蒙古汗廷联合格鲁派，在西藏建立了甘丹颇章地方政权。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因权力等问题而产生的矛盾，在拉藏汗时期达到白热化。通过执杀第巴桑结嘉措、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另立益西嘉措为达赖喇嘛等事件，拉藏汗逐渐巩固了在西藏的权势，但这也引起了西藏部分僧俗人士、青海和硕特蒙古众贵族的不满。在此大背景下，康熙帝感到西藏事务不能由拉藏汗专断，遂派遣赫寿赴藏，协助拉藏汗管理西藏事务。部分学者将此事视为清朝设驻藏大臣之始。学界注意到驻藏期间，赫寿等人为清廷绘制了首份西藏地图。其实，赫寿等人还有一项重要成果，即以满汉文奏折（片）为载体，完成了多份西藏社会观察报告。其中有一份报告，专门记载了当时西藏的风土人情，颇为珍贵。这份报告是一份满文奏片（以下简称“未刊片”），现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以下简称“一档馆”），至今未正式刊布，鲜为学界所知。鉴于此，本文拟先对未刊片进行汉译，未刊片原文不分章节和段落。为便于讨论，本文按内容对其进行了分段。满文拉丁转写采用默伦道夫转写体系。继而探究未刊片的具奏时间、具奏者、资讯来源，以及赫寿等人对当时西藏社会的观察，最后讨论未刊片的历史价值。

一、未刊片译文

奏片：西方土伯特风俗、习性、地方物产已缮写于后。

土伯特之众，男女皆好酒，将氆氇制衣而穿之。官员则头发上挽，戴白布帽，耳旁吊镶石大穗子。民人则披发，发长，戴黄氆氇帽。官民皆腰间佩刀。男穿无底裤，女不穿裤子，穿裙子。少女头发上挽，头戴鞔皮木凉帽，凉帽面上钉满珍珠。穷人则将白线打结后，钉在凉帽面上，耳戴耳坠般镶石穗子，（胸前）垂挂一串珍珠、珊瑚。中年以上女人头戴扁圆牌子，上镶三四寸大之石。穷人则只是披散头发。女人衣服表面披一块方形红氆氇，长四五尺。醉后，男女混杂成群，互相挽手，沿街唱歌而行。

按，这段介绍了西藏不同阶级、性别、年龄者的穿着打扮和他们对饮酒的喜好。

一家兄弟数人，只娶一妻。若生有孩子，唤年长者为父。若兄弟不和而分居，有另娶妻者。除生母外，父子同聘一女人为妻。再，生计尚可之辈，亦有一男娶二三妻者。穷人若生女儿，不嫁与女婿，任意妄行。生计尚可之辈娶妻后，亲戚穿好衣，同一二十新人，沿街共同跳唱三四日。

按，这段介绍了西藏的婚制和婚俗。婚制方面，首先介绍了两种形式的一妻多夫制：兄弟共妻、父子共妻，继而提及一夫多妻制，甚或近亲婚制。

男女皆不（勤于）洗手、脸，至于略为体面之人，则间或洗之。女子多有在脸上涂名曰布拉木（བུ་རམ་）之麻糖者。男、女、孺子皆浑身涂油后晒太阳，每日朝夕绕觉卧（ཇོ་བོ་）行走。所食者糌粑，所饮者茶，生肉抹蒜而食之。再，有人风干牛羊肉后，与骨头一并捣之，放些许米，做名曰茹汤（རུས་ཐང་）之稀饭而食之，青稞造酒后饮之。住两三层平楼房，每家皆礼佛。所有人得病，唯请喇嘛念经，饮药者少。若死，裹缚以白布,即出殡，运去河边，割肉碎骨后喂狗，脑子、卵子喂乌鸦、喜鹊。生计尚可之辈，则在家念数日经后，即出殡，喂狗、乌鸦、喜鹊。死人之物，卖出一份，送去庙中，点灯于佛前；进献给达赖喇嘛一份；剩余一份给孩子。再，喇嘛若死，抬至高处，割肉，一人高声呼唤后，雕成群而来，每一群中，一为首之黑雕先食后，其余之雕方一齐食之。

按，这段介绍了西藏的卫生和饮食习惯、宗教信仰、葬俗等。其中，清代西藏主要有天葬、塔葬、水葬、土葬、火葬五种葬俗，本段介绍了内地少见的天葬习俗。

再，贸易地方称“楚木”（ཁྲོམ་）。土伯特之众，女人列街齐坐做生意，售茶、烟、氆氇、糌粑面、白米、小菜。再，巴勒布(བལ་པོ་ )、喀齐( ཁ་ཆེ་)人等售药、小缎子、布、铜、珊瑚、绿松石等物。再，亦有售未熟之羊皮、黄狐皮、猞猁皮、豹皮、狼皮者，无别种之皮毛。互贸时，使用银钱、白哈达、各色齐卜（kib）。

按，这段介绍了当时西藏的商业贸易情况，尤其是商品种类和流通货币。

谷类有青稞、豌豆、麦子、荞麦。秋收时，土伯特四官率众举旗、鸣鼓、吹箫，绕招三次后，再绕行乡里，按庆礼共饮唱歌后，方才收割粮食。再，买来之白米于离招十日路程处种之。因土伯特、厄鲁特之众不吃米饭，售米者亦少。谷之味皆淡。牲畜类，马、牛、骡、驴、羊、猪、鸡皆有之,无鹅、鸭。土伯特之众不食鸡肉，食（鸡）蛋。再，硕东（šodong）羊稍大，肉味淡，霍罗辉（horohoi）羊幼小，味佳。鱼无鳞，食者少。菜蔬类，（有）葱、蒜、萝卜、王瓜、冷菜，售曲麻菜者亦有。果类，有核桃、枣，有桃、李、杏、沙果、西瓜，甚小且味淡。

按，这段主要介绍了当时西藏的农作物（谷类、肉类、菜蔬类、果类）、秋收仪式、牲畜、饮食习惯。

再，贸易之楚木地方驻两官，管理斗殴、告状等小事。若有略大之事，土伯特为首两噶伦（བཀའ་བློན་）官与厄鲁特扎尔固齐等共审。定任何罪，收赎后释之；若不能给赎，方才治罪。再，若治死罪，使其戴圆枷后，绕招三次，挂于高树，射杀后挂头；抛入水中、砍手之罪亦有之。再，土伯特官员若死，子袭官，若无儿子，女儿不出嫁，赘婿入赘继承家产后，女婿袭官。若儿女皆无，在一家而未分家之兄弟袭官，分家另住之兄弟不袭官；若应袭之人俱无，已故官员之家产交纳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选出贤人，将此官给之。

按，这段主要介绍了西藏的法律、官制。据此可知，当时的西藏地方政府会派遣官员驻于市场，并给予其有限的贸易监管权。从“略大之事”还需噶伦与厄鲁特扎尔固齐共审一事来看，当时蒙藏双方的联合统治深入司法领域。治罪方面，有收赎免罪之事。官制方面，西藏本地官员一般实行世袭制。其所记的袭官规则，他书乏载，尤其珍贵。

再，招地大寒，不热，四面环绕高山，冬、夏雪不融，唯招地雪少。土伯特之众有住乡里者，亦有山顶砌小城居住者。每城各设一官办事。再，康、藏、卫之民纳赋，有纳金银、氆氇、瓷碗者，有纳牛、羊、马者。穷人无论男女，亲身当差行走。再，亦有四五家合养一牲畜后当差行走者。再，总管土伯特兵之官谓之代本（མདའ་དཔོན་）。给招附近所住兵丁糌粑面，其余地方并无所派之兵。若有用兵之事，或一家出一人，或两三家出一人，集合后遣出援之。至于兵器，使用竹木弓矢、鸟枪、小腰刀。

按，这段主要介绍了西藏的气候特点、藏族人的赋役和兵制。

再，将近八月之时，天上出现弃山（སྐར་མ་རྀ་ཥི་）、堆巴（འདོར་པ་）星达七日。此七日内，所有人，男女皆沐浴于河中。沐浴后，一年无病灾。生计尚可之辈则在河畔支起布凉棚、帐房，各自结伴沐浴，皆备酒以饮。再，牛、羊不牵于一处。牵于一处时，若（有人）捉住，将给其牛、马。再，十月宗喀巴佛逝世之日，每庙、每家各自点灯。再，自十月初一起，招附近众寺庙墙壁及人之居室墙壁，皆白土搅于水后刷之。若有本月二十五日向内刷而未完者，治罪。

按，这段依次介绍了西藏的三大节日：沐浴节、燃灯节、神降节，中间提及牛羊不能共牵于一处之风俗。由此可见，未刊片在事项分类上，偶有并不精审之处。

二、未刊片的具奏时间、具奏者、资讯来源

未刊片不载具奏者和具奏时间，应系某份奏折的附件。一档馆在整理该奏片时，将具奏时间大致勘定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正月二十八日。同日，赫寿等人具呈两份奏折，分别奏报拉藏汗之妻车棱达希病逝、土伯特人生活等事。这两道奏折的具奏者都是：“侍郎奴才赫寿、一等台吉奴才塔旺扎木苏、散秩大臣奴才罗卜藏希喇布、头等侍卫奴才阿齐图、奴才贡格吹桑噶隆、奴才德木齐吉木巴扎木苏噶隆、郎中奴才德成额、主事奴才刘格。”未刊片的具奏者很可能与此相同，或稍有损益。以上诸人中，赫寿是正黄旗满洲人，在此次西藏出差事务结束后，累任漕运总督、两江总督等要职，最终官至理藩院尚书，康熙五十八年（1719）卒。一等台吉塔旺扎木苏是乌珠穆沁和硕车臣亲王素达尼次子，曾率军在阿尔泰军营驻守，后于康熙五十八年，跟随平逆将军延信，护送第六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入藏。事竣返回途中，遇瘴气患病，于康熙六十年（1721）十二月二十四日病故于家中。散秩大臣罗卜藏希喇布应该是安插在察哈尔的厄鲁特降人。他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七月被授为散秩大臣，此次西藏出差事务结束后不久，又受命出使准噶尔部。康熙五十四年（1715）五月，他曾前往热河，向康熙帝请安。雍正元年（1723）八月，因他叩谒梓宫，清廷命赏其马匹行粮。阿齐图多年担任侍卫一职，康熙五十年代成为清廷派驻在青海办事的重要官员，雍正年间累任镶白旗蒙古副都统、步军统领等职。其他人的生平事迹不详。从职衔来看，吉木巴扎木苏噶隆应是藏传佛教僧官。康熙三十五年，清廷曾选派京城副达喇嘛晋巴扎木素等人赴藏办事。晋巴扎木素或许即济木巴札木素噶隆。德成额、刘格应分别是中央某衙署（很可能是理藩院）的郎中、主事。其中，刘格对译于满文“lioge”。“lioge”是常用的满人名，在清代汉文文献中也被译作“六格”。因此，刘格更可能是满人而非汉人。此外，清廷派遣藏传佛教僧官和理藩院官员赴藏出差，已有先例。如康熙三十五年（1696），清廷曾派遣副达喇嘛晋巴扎木素、德木齐索诺木臧布、理藩院主事保住等人出使西藏。

未刊片中的西藏社会资讯，赫寿等人究竟如何获悉，目前虽未发现直接的相关记载，但结合本文第三节的讨论来看，理应包括以下两种方式：向当地人打探消息，实地观察。赫寿等人曾奏称：“奴才等先至达木地方时，以拉藏汗福晋病，未曾见之。至招地后……”可见，他们应该是从西宁经达木抵达西藏的。进藏沿途及在藏（尤其是拉萨）期间，他们应该认真观察过西藏的世相、民情。他们当中不乏通晓蒙藏语者，在结交当地蒙藏僧俗人士、搜集西藏资讯方面，理应起过一定的作用。未刊片译写了数十个藏文词汇，背后或许有贡格吹桑噶隆等人的贡献。

三、赫寿等人对西藏社会的其他观察

目前所见，赫寿等人还有两份西藏社会观察报告。康熙四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赫寿密奏到藏后所见的西藏情形：

又闻喇藏于（原字如此——引者注）策望阿尔布坦每年彼此有往来。今年策望阿尔布坦于（原字如此——引者注）哈克萨争斗，所以至今尚未有人到藏。拉藏旧年差去之人亦尚未回。原有迪巴迪巴即第巴，此处“原有迪巴”应指桑结嘉措。时，土白忒人强而额鲁得弱，今看额鲁得最强而土白忒最弱。然土白忒人情风俗无耻下流，弱懦不堪。又闻额鲁忒原在藏有五千余人，其所居地方于人不相宜，生育者少，即生育亦难于长成，所以人丁比先渐减。

该汉文密折反映了当时西藏的情况：一是拉藏汗与策妄阿喇布坦之间互派使者，往来频繁。这层关系在1705年西藏事件中已有体现。当时，策妄阿喇布坦因听闻拉藏汗与桑结嘉措交恶，曾派遣使者察罕丹津赴藏，向拉藏汗等人问好，并打探消息。拉藏汗随后派斋桑特古思随同察罕丹津赴准噶尔部。二是藏族人与和硕特蒙古人之间力量此消彼长，桑结嘉措时期，其势力强于后者；拉藏汗掌握实权后，和硕特蒙古人夺得强势地位。三是由于水土不服，难于生养，和硕特蒙古人在减少。这可能是日后拉藏汗的统治迅速被准噶尔军队推翻的原因之一。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赫寿等人具奏土伯特人生活等情形：

再，招地周皆环山，冬无大寒，周围山上皆下雪，但招地整冬无雪。去年十二月，数日大风刮过后，厄鲁特蒙古人、土伯特人、喇嘛及招周围居民，俱咳嗽发烧，病人甚多，手脚肿疼者亦多，立春后才逐渐痊愈。

又，拉藏汗先前所遣之人尚未到达策妄阿喇布坦处。听此地人议论：哈萨克吞噬策妄喇布坦部下辉特人等，策妄阿喇布坦亲征而去。等语。又，从前，喀齐、霍通（hotong）等回子大商人会在招地行商，因第巴乱，大商人货物受损，故近数年小商人来，大商人仍惧而不至。等语。

又看得，土伯特人畏法，生计安堵，所种者为麦子、青稞、豌豆，去岁此三谷收成仍好。

从“听此地人议论”、“又看得”可见，赫寿等人至少会通过向当地居民打探消息、实地观察这两种方式，来搜集奏折中的西藏社会资讯。赫寿等人注意到“拉藏汗先遣之人尚未到策妄喇布坦处”，结合上述赫寿汉文密折内容可见，赫寿一行颇为留意拉藏汗与准噶尔部之间的政治关系和互动。这是因为拉藏汗彼时对清廷并未完全臣服，担心钦差赫寿会久驻西藏，掣肘其权力，因此积极与准噶尔部联系，以谋求生存空间。所谓“第巴乱”，应指1705年拉藏汗执杀桑结嘉措事件，关于该事件的研究，说明该事件对当时穆斯林商人来藏贸易，造成了一定冲击。

未刊片起首即已揭示赫寿等人撰写该奏片的用意，是向康熙帝汇报“西方土伯特风俗、习性、地方物产”。相较于赫寿等人的其他两份西藏观察报告，未刊片并未记录18世纪初西藏的政治局势，而是扼要记载了当时西藏的风土人情，其中包括人物穿着、婚姻、饮食、商业、农业、刑法、官制、赋役、兵制、节日等，颇具史料价值。作为清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生动见证，它可能是康熙四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一道满文奏折的附件，由赫寿等钦差官员联名具奏。赫寿等人在西藏尤其是在拉萨期间，应至少通过实地观察、向当地居民打探消息这两种方式获取西藏资讯，从而写成未刊片。康熙此前多次派遣官员赴藏办差，若对西藏社会有类似的报告，则赫寿等人不必多此一举，这说明未刊片可能是康熙朝甚至清朝以来，清廷较早全面系统记载西藏风土人情的报告。我们有理由相信，同绘制西藏地图一样，书写西藏社会观察报告，是清廷起初布置给赫寿等人的政治任务。这说明，此时的清廷积极调查和了解西藏的社情民俗，体现了中央政权对西藏地方的政治关怀。以赫寿等人所绘的西藏地图为基础，清廷之后几次派人赴藏绘制西藏地图。相比之下，未刊片说明，赫寿等人在观察并记录西藏社会状况方面，取得了更值得称颂和铭记的成绩。因此，根据未刊片的相关记载，我们应重新审视和确定赫寿驻藏办事的历史意义。

原文刊载于《西藏研究》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