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1874—1965)
今年年初,一位外卖小哥写作的诗集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在赶时间的间隙,把诗写在烟盒上、写在废报纸上。让大家震动的不仅仅是他诗歌中来自劳动者真实粗粝的自尊与狼狈,还有他对生活的觉察。送外卖是一个被时间和系统倾轧的工作,而他正是在这样一种不允许关照精神的生活状态下,仍然保持着对精神的关照。在不许自由的时间里,仍然选择需要自由。
他的诗歌引起了很多普通人的共鸣,共鸣同样不仅来源于普通人生活中的艰辛和狼狈,也来源于那些我们试图觉察生活的瞬间。在每天日复一日埋头打字,周旋于KPI和OKR的时候,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些瞬间,忍不住地想“天啊,好想摆脱现在的生活。”生存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想象力的事,即使世界在不断拧紧,但我们仍然就是想对生活保有一点想象的权利。
有人说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交锋,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或者,这其实是关于生活永恒的主题。它像一把来自我们内心的剔刀,用锋刃划破生活的表面。这个问题毛姆也曾探讨过,他在《刀锋》的扉页上引用了《羯陀奥义书》中的一句话
“通往觉醒之路实艰,如锋刃之难蹈。”
提起《刀锋》,熟悉的人往往会想起书中的主角拉里,他就像那位写诗的外卖员一样,在不可求索的生活中毅然的投身于求索,跟随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现实中游历。但这并不是毛姆想给我们的答案。或许毛姆根本无意给出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想告诉我们生活的整个全景。
就像有人这样评价刀锋,“故事的主角是拉里,而配角是各式各样的我们。”
拉里:生活于对生活的觉察
“我想让你拥有的人生,比你想象过的任何事都更充实,要是我能让你看到这一点就好了。精神的生活是多么激动人心,那里有多么富足的体验,要是我能让你也体会到这一点就好了。它是无可限量的。你会活得非常快乐。只有一种经验跟它有点像,当你一个人驾着飞机,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只有无穷围绕着你。无垠的空间让你沉醉。你会感到一种狂喜,用全世界的权力和荣耀来换都不行。就几天前,我在读笛卡尔:那种自在,那种优雅,那种清晰。我的天啊!”
这段话来自拉里,当他的未婚妻劝他回到美国工作时,他这样对她说。拉里在他自己的时代里绝对算得上一个异类,或者说,像拉里这样的人物,在每个时代中都只能是一个异类。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脑沟比别人的深一点,总是想得更多,觉察到的更多,所以也更不容易被他人理解。
拉里身上的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出生于上流社会,但父母早亡。“一战”开始后,还不到十八岁的他逃学参军,成了一名飞行员。战场上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一生,一次战役中,他的战友为了救他死在了他的面前。因为这次经历,他开始思考生命和死亡的意义,并选择用整个生活来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毛姆应该从一开始就并未想给出这些问题的真正回答。在毛姆的笔下,比起一个具体的人,拉里这个形象就像“什么才是人生的意义”这个问题本身,而非其回答。同样,占据他人生最多的内容也并非是对某一具体精神价值的实现,而是对这个问题本身的思考。他的种种经历也像是一场漫长的和自我精神的独处。最开始,拉里试图投身于书籍,寻找答案,之后他又选择去干体力活儿,流浪到法国的一个小镇上,成了一名矿工。在这之后,毛姆又让他到访印度试图在东方哲学中继续他的思考。
除了对精神意义的求索之外,拉里在物质生活中美好得不像是一个凡人。他真诚、友善、毫不在乎金钱和名利,身上有寓言故事中智者般的神性。作为第一人称叙事主体的毛姆或许是在试图借用拉里来完成一场关于生活的实验,拓宽关于生活的可能性。如果有人决定过一场彻底觉察的生活,穷极一生寻找关于生活本质的答案,这条路是否也许是精彩的?就像拉里一样。
在故事的最后,拉里也没有停下来,他还在寻找。也许对生活的领悟就在于进行领悟的过程。有些人说拉里的生活太不真实,他是完全处在现实生活之外的人,但他经历过战争,见证了生死,做过最本质的体力劳动,见识过最贫困的生活,而如果这一切都不在现实生活之内,那真实的生活到底在哪?
《心之全蚀》
伊莎贝尔:生活于生活的秩序
“你太不切实际了。你根本不明白你在给我提怎样的要求。我还年轻,我想要开开心心的。大家做的那些事情,我也想啊。我想参加派对、参加舞会,我想打高尔夫,想骑马。我想要穿好衣服。要是一个女孩只能比身边人穿得糟糕,你知道对她意味着什么吗?你只能等朋友把裙子穿厌了,去把它买过来,或者等别人可怜你,送你一条新裙子,你还要心怀感激,拉里,你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吗?我甚至没钱去找像样一点的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好好弄一弄。我不想去哪里都要坐有轨电车、坐公共汽车,我想有一辆自己的车。还有,你去泡图书馆了,你想过没有,我一整天都要干吗呢?在街上瞎转,看橱窗,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盯着孩子,不让他们淘气吗?我们连朋友都不会有的。”
在面对拉里上面的理想主义宣言,他当时的未婚妻伊莎贝尔这样回答。如果说拉里是代表着对生活的追问本身,相比之下,认为伊莎贝尔是现实主义的代表是有失公允的,她其实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我们。
伊莎贝尔出身名门,在故事的开始时和拉里订了婚,始终认为自己爱着拉里。在拉里决定坚持追求精神世界的答案,放弃过所谓他们阶层正常人的生活后,伊莎贝尔和他解除了婚约,并嫁给了一位前程似锦的证券经纪人。这应该是现实生活中大家最能理解并支持的一种选择,但它出现在小说里就显得有点不够浪漫了。
在和拉里的关系中,伊莎贝尔的很多行动和话语显得她仿佛从未完全走进过拉里,也并没有理解过拉里的内在世界。但她并非对生活没有觉察,而是并不相信这种觉察对现实生活能有真正的把握。在和拉里的一次对话中,拉里提到他希望继续探索广阔的精神世界,寻找关于灵魂是否不灭的答案。听到这些后,伊莎贝尔的反应并非是嗤之以鼻或者觉得拉里可笑,而是发出微微一声惊呼,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说“这些问题已经被问了几千年了。要是有答案,肯定早就有人回答过了。”
伊莎贝尔能察觉到这些追寻的意义,但她也恐惧于这些意义背后未知的生活的真正图景在她面前打开。她需要一种明确、坚固、可把握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在书中,伊莎贝尔像是现实生活的一条轨道,她代表着普遍生活的规范和秩序。在不偏离轨道的基础上,她可以接受和理解一些探索和尝试,但这些探索不能威胁到普遍生活的正常秩序。比如拉里提出要去巴黎生活两年时,她欣然接受,是因为她知道,一切总得回归正轨,这只是一次偏离,并非一次越轨;同时她在评价索菲的遭遇时,也认为因为悲伤放纵的生活是可以理解的,但影响到正常的人生轨迹就不可饶恕了。
伊莎贝尔的生活态度其实是近年来大家最熟悉的一种,就像现在年轻人越来越追求稳定,考公上岸在大家的心里越来越成为生活的最优解。当向外探索、向内追寻、实现自我价值越来越困难,带来的结局也越来越具有高不确定性时,可能我们只能本能地选择抓住生活中一些确定可掌握的东西,好让生活能有轨道继续运行下去。
《蒂凡尼的早餐》
艾略特:生活于关于自我的幻想
“我时常问自己,这么一个聪明、风雅之人,性情又如此仁厚,却如此执迷于王公贵族,到底是为什么。他绝不是什么暴发户,艾略特的父亲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大学当过校长,祖父是个很有名望的神学家。艾略特那么敏锐,肯定看得出:不少他请来赴宴的人,不过是为了能白吃一顿宴席而已;有些客人是蠢货,还有一些无趣至极。但他们的头衔太过响亮,震得主人对这些问题都视而不见。跟那些血统悠远的绅士能像老熟人一样说话,能鞍前马后地替他们的夫人效劳,恐怕给了他一种强烈的成就感,始终都没有厌倦。我也只能如此揣测了。
我想,在那背后,有一种澎湃的浪漫主义,让艾略特面对那个竹竿一般的法国公爵,仿佛看到了跟着圣路易奔赴圣地的十字军骑士,听着那个英国伯爵满嘴大话,在他猎狐的身姿里,依稀见出他当年在金缕地看顾亨利八世的先人。在这些人中间,他觉得自己活在广阔、豪迈的过往中。我想,他翻阅《哥达年鉴》的时候,看到那些名姓,一定心潮起伏,想起久远的战役、史书上的围城,想起后人传颂的决斗、外交的疑云,和君王的恋情。不管如何,这就是艾略特·坦普尔顿了。”
艾略特是除了第一人称叙述者毛姆外,第一个和读者们见面的角色了。他是一个艺术商人,最初靠向上流社会推销艺术品发迹,后来靠高明的社交手腕在当时的上流社会赢得一定地位。
毛姆非常直白地告诉大家“艾略特势利,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很难遇到比他更势利的人了。而且他的趋炎附势是不带羞愧的。”他会为了结识一位皇宫贵族忍受任何傲慢,任何冷落和回绝。如果是在其他故事里,他应该属于最令人讨厌的那类角色。但毛姆在讽刺之外,把他的势利写的单纯又热情——“他不知疲倦和放弃为何物,一旦盯上了猎物,那份执着就像植物学家为了找到一种特别珍稀的兰花,可以不顾山洪、地震、热病的危险,不惧充满敌意的当地土著。”让人没办法真的讨厌这样的人。
或许这是因为毛姆深刻地理解着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就像相处了很久的老朋友。不知道毛姆是不是第一个用“澎湃的浪漫主义”来形容势利的人。
艾略特是伊莎贝尔的舅舅,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接近的,都需要保持自己在上流阶层的地位,都需要充分物质条件的保证,他们共享一套可识别的价值符号。但与现实需求矛盾的是,艾略特相比伊莎贝尔,其实更需要的是关于自我价值的确认,而非真正的现实生活。
对艾略特来说,追求名利的过程其实是他对自身价值反复重新定位和反复确认的过程。他对生活怀有的这种澎湃的浪漫主义也许可以用简单的,不想甘于平凡来解释。也许对外在物质符号的执着,只是源于一种内在焦虑。当自己认可的自我价值无法被实现,又实在不想就这样直接接受普通和平凡的命运时,这些符号就成了另一个出口。
《了不起的盖茨比》
一个成功的故事
“关于拉里,我只能讲到这里,我知道这很不让人满足,但没有办法。收尾之时,我也很不自在,意识到最后不给读者一个说法,终是叫人难以安心,却想不出解决办法,于是在头脑中回放了一遍这个漫长的故事,看能不能从中创发出一个妥帖的结局。突然我发现了一件事,很是意外:我毫无意识地写了一个人人成功的故事。这里面牵涉的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艾略特有了社会地位;伊莎贝尔有巨大的财富支撑,安身在一个繁荣、文雅的社群中;格雷工作稳定,收入丰厚,有一间办公室可以每天朝九晚六;苏珊 · 鲁维耶得了保障;索菲得了死亡;拉里得到了快乐。高眉人士再如何了不起,如何挑剔,我们普通人将心比心,还是喜欢成功故事;这么一看,读者合上小说,或许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这是故事的结尾,就像之前所说的,拉里并没有找到最后的答案,他还在不断换着方式,在生活体验中继续求索。毛姆也确实无意通过这本书揭示关于人生的具体答案,他在书中碰到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用各式各样的视角追求者自己期望获得的东西。把每个角色都写得让人想去理解,哪怕他们和自己的生活态度那么不同,也许就是因为毛姆开放地接纳着生活的每一个面向。
现在关于生活的全景摊开在我们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锋刃,划破生活的表面后,也许通往醒觉之路依然艰如锋刃之难蹈,也许意外中,它就变成了一个妥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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