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发于经济观察网,作者程映虹,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感谢程映虹先生授权本公众号推送。
从十七世纪中期到十九世纪中期,整整两百年,奴隶制是北美殖民地和美国历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理解美国历史和美国制度的形成,不能只知道清教徒、五月花号、《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不能只看到普利茅斯和波士顿。纽约港口的那尊自由女神像固然是美国移民史的一面,三百年中无数横越大西洋的贩奴船也是这个移民史的另一面。美国早期历史一个重大问题就是《独立宣言》的平等、自由和人权原则与社会现实中的奴隶制之间的矛盾。回避美国历史的这一面,把奴隶制视为外在的、可有可无的因素,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轻描淡写带上一笔,是中文世界很多美国叙事的通病。提起奴隶制,很多人会说:“哦,那后来不是废除了吗?”
有奴隶制,就有为奴隶制辩护的意识形态,它不但是美国政治思想史的一部分,对于后人认识世界历史上各种类似的制度也有普遍意义。保罗·芬克尔曼编辑的《捍卫奴隶制—美国南部奴隶制思想介绍》一书为读者提供了理解美国奴隶制意识形态的一些基本史料和分析。它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编者对奴隶制在美国的历史演变和奴隶制意识形态主要观点的介绍,第二部分是书的主要内容,从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和种族观念这五个方面选编了内战前为奴隶制辩护的历史材料。
推翻《独立宣言》的原则
对于奴隶制,美国国父们(主要是华盛顿、杰弗逊、富兰克林、亚当斯等)有一个共识:它和美国革命的原则相冲突,《独立宣言》中“人生而自由”的原则应该落实到黑奴,但这个问题事关南北方的政治统一和南方经济依赖奴隶制的现实,只能留给后人解决。南方各州代表在讨论《独立宣言》草稿时连谴责英国奴隶贸易的段落都拒绝接受,在通过联邦宪法时又拒绝将奴隶制列入,把它置于联邦无权置啄的各州的主权范围。但慑于革命年代自由平等原则深入人心的情势,南方也只是强调奴隶制是自己的特殊利益需要保护,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为它辩护,满足于不让北方染指其既得成果。这个道义原则和政治经济现实之间的矛盾,就在宪制的框架下暂时搁置了。一个国家内部两个完全不同的经济制度的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和道义冲突,在国家的根本大法中不祥地缺席了。
《独立宣言》
进入19世纪,建立于棉花和烟草出口的南方经济搭乘欧洲工业革命的快车迅速崛起。奴隶主阶级利用处于全球产业链低端的无人权优势(奴隶劳动)获得巨额利润,积累了充分的财力对抗废奴运动的外部压力,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开始反守为攻。南卡罗莱纳州的参议员约翰·卡尔弘1837年在国会发表了反击废奴主义的著名讲话,彻底为奴隶制做道义上的翻案,说奴隶制“好,就是好!”(“a good—a positive good”)。但这个“南方特殊的制度”(“the peculiar institu-tion of the South”)长期以来成为北方废奴主义舆论诋毁和污蔑的对象、国际道德十字军讨伐的目标。现在南方政治家必须赢得这场舆论战,在世界上重塑自己的形象。他们不满足于守住奴隶制是南方各州主权、不容联邦和北方干涉的底线,积极建构奴隶制意识形态,为奴隶制寻求道义的合法性。具体到给予黑奴自由这个问题,他们从过去的回避和搁置变为公然否定和拒绝。
芬克尔曼说,南方奴隶主构建奴隶制意识形态的前提就是推翻国父们在独立和建国时对奴隶制问题的共识,彻底拒绝《独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的基本原则。弗吉尼亚的种植园主、联邦众议员和参议员兰道尔夫在1826年就说《独立宣言》是“最危险有害的假货”。同为弗吉尼亚大种植园主的爱德蒙德·鲁芬,不但经营有道而且学养深厚,是种植园经济学家,他宣称《独立宣言》是一份危险的文件。这个奴隶制狂热的信徒是南方对联邦军队打响第一枪的人,他在南北战争结束后怀着对北方的深仇大恨饮弹自杀。南卡罗莱纳州的奴隶主约翰·卡尔洪长期担任参议员,也当过副总统,他说《独立宣言》中的平等观念是“虚假的教条”,只具有“虚伪的真实性”,是被“毫无必要地塞进《独立宣言》”的。南卡罗来纳的另一个种植园主詹姆斯·亨利·哈门德也曾任联邦参、众议员,他说自己对《独立宣言》中“那些高尚动听和感人”的言词嗤之以鼻。
乔治亚州政治家、南方邦联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1861年内战爆发前发表的“奠基石演讲”(The Cornerstone Speech)中不但彻底否定《独立宣言》,而且要求修改宪法、将奴隶制明文规定合法化。他说国父那一代认为“对非洲人的奴役是违反自然法的,在社会、道义和政治的原则上是错误的。对他们来说,它(指奴隶制)是一个罪恶的但又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但那个时候这些人总的看法是上帝的旨意迟早将会让这个制度消亡。”他认为国父们的这些想法完全是个谬误,因为“它们建基于种族平等的观念上。这是一个错误。这些观念的基础是流沙,如果一个政府建立在这样的观念上,它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
坚称奴隶制比资本主义优越
十九世纪上半期美国奴隶制意识形态的形成,是对同一时期崛起的资本主义自由劳工制度的批判和否定,这是理解这个意识形态的另一个关键。对于资本主义从封建贵族专制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或者科学社会主义出发的批判,我们并不陌生。但站在奴隶制角度的批判,可能很多人没有听说过,但这恰恰是奴隶制意识形态最“理直气壮”之处。
奴隶制意识形态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的要点是,拒绝废奴主义让奴隶成为自由劳动者的要求,强调奴隶制比自由劳工雇佣制度更人道、更文明,它对奴隶提供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就业和生活保障,这种保障还惠及奴隶的家庭成员,让弱者免受自由市场经济竞争法则的无情支配。它的逻辑是:正因为奴隶没有独立的人格,是奴隶主的财产,所以奴隶主会保障他们的生活条件,安排好他们的一切,包括从认字到受洗做礼拜(庄园有黑人教堂),男女配对(奴隶在法律上是主人财产,不能有正式婚姻)和生孩子也都由庄园主记录在案。这种包办被称为父权主义或父爱主义(pater-nalism),根本不同于基于自由和权利的冷冰冰的契约关系。在契约关系下,资本家根本不会关心工人在自己工厂以外的生活。所以,实际上黑人奴隶的处境远比白人自由劳工强。这个paternalism 和freedom的对立就是奴隶制和资本主义的差别。
南卡罗莱纳州的参议员卡尔弘1837年在国会发表反驳废奴主义的重要演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很少有国家让劳工分享如此多的收成,让他们承受如此少的负担,或者在他们生病和年老时受到如此多的关爱和照顾。把他(指奴隶)的状况和那些生活在更文明的欧洲的破败房子里的租户相比—看看那些患病的年老力衰的奴隶,他们身边环绕着亲友,沐浴着主人夫妇慈爱的关注,然后你再看看住在那破败房子里被遗忘和抛弃的可怜人吧。”
1853年斯托夫人出版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成为废奴主义宣传的强大武器。南方各州迅速将它列为禁书,邮局检查从北方来的邮包。奴隶制的辩护士们发起舆论反击,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南卡罗来纳州的威廉·J·格雷森发表的五十页(共1500行)的长诗,题目是“雇工与奴隶”(这里的雇工指的是资本主义自由劳工)。格雷森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歪曲丑化奴隶制,充满了偏见、歧视和捏造。他在诗中把奴隶制的庄园生活浪漫化,牧歌化,黑人在这里习得各种在非洲无法想象的劳动技能,享受集体生活,晨钟暮鼓,数代同堂,从住房到服装和饮食甚至子孙后代的生活无一需要自己操心(奴隶在法律上世代为奴),主仆之间温情脉脉。
《汤姆叔叔的小屋》
芬克尔曼说,从奴隶制的立场出发批判资本主义,论证奴役就是比自由好,这个理论工作做得最复杂的还要数乔治亚州的作家和社会思想家乔治·费佐。1850年代费佐先后出版了《关于南方的社会学—或者自由社会的失败》和《都是人吃人—或者是没有主人的奴隶》两本书。他提出资本主义的自由制度已经失败,现在是美国南部的奴隶制代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这个惊人的结论,并认为所有人类社会其实都是奴隶制度,只不过美国南方的奴隶制是公开承认的和最合理的。
费佐批判自由主义的奠基人亚当·斯密、约翰·洛克和《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弗逊,说他们对人类社会关系的本质全都搞错了。人类社会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哪里都有最底层的劳动者,而奴隶制就是对底层劳动者的制度性保护,用强制他们为奴的方式彻底解除了他们的生存压力,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资本主义给人的自由不过是使得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在他看来,世界历史证明了自由并不是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它一向就是被出卖和被交换的,所以恰恰是不自由的南方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普遍性,北方才是例外。他甚至提出要把白人的底层也奴隶化,把《独立宣言》的名句修改为“人有天赋的不可剥夺的被奴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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