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本日本学者田中正人、香月孝史写作的《惊呆了!原来这就是社会学》出版。这本书以图鉴的形式,帮助普通读者认识社会学概念,介绍不同的社会学理论、社会学脉络,其中涉及的76个社会学家,他们的作品也几乎都已经被翻译成了中文。
对谈现场
值此书出版,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作者严飞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外籍专家、日本岩波书店前总编辑马场公彦进行了对话。他们分享了社会学在中国热门的现象,也就当下流行的“内卷”、“摸鱼”等词,以及日本如何在这些问题上给中国以启发进行了探讨。
从“倒丁字型”到“土字型”的社会结构转型
过去两到三年间,大众对于社会学燃起非常强烈的兴趣。“什么是社会学?从简单的定义来说,它是研究社会的一门学问。我认为社会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和连接,社会就是人们的关系的加总,但这里面有很多不同维度,有斗争的、冲突的、其乐融融的,还有表面上其乐融融但是背后又有斗争的一面的,所以它有错综复杂的面向。”严飞谈道。
严飞认为,许多社会学意义上概念的出现不是偶然,“从1978年到2008年,再延续到今天,中国社会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发展与社会转型。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站出来帮助解决经济发展中遇到的问题,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一定的层级以后,必然会伴随着出现很多社会问题,比如城乡不平等、收入差距不断扩大,比如我们要讨论到的内卷、摸鱼、躺平、佛系、低欲望、M社会、M时代等等,这些社会问题实际上需要社会学家去进行解决、进行解读。所以我一直判断,这二十年时间是社会学的黄金时代。二十年后我们会发现,诸多问题的最终指向也许是一个制度性的问题,所以后面二十年,就是政治学家站出来解决问题的时代。”
那么最近的二十年,究竟出现了什么社会现象呢?严飞看到,中国今天的社会结构从“倒丁字型”,即一种社会中下层数量巨大,工人、农民、农民工占据了社会群体的主要比例,变成“土字型”——中间层的某些群体主要是中下群体有所扩大的形态,城市中产阶层的绝对数量在增加。不过,在主观的社会阶层观念、主观的阶层认同感上,很多人并不认同自己是城市中产。
严飞谈道,要理解现在出现的社会问题,可以尝试在历史的维度找到一个时间坐标“穿越回去”:“回到历史的维度,比如我们看1990年代市场经济开始之前的中国社会,当时的中国社会是一个稳定型社会,也是一个福利型的体系。父母辈处在单位体系之下,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就有托育的服务,之后再继续上单位提供的附小、附中,这样一路上来,上了大学都可以有一个基本的就业,甚至包分配的状态。人和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并没有增大,大家都居住在单位的福利分房里面,大家自然没有内卷的动力。但是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我们从这样一种稳定型的社会慢慢走向加速时代,社会就像一列快速前行的公交车或者火车,这个速度不断往前提升。”
于是我们在这列加速行驶的火车上看到如下的“景致”:2000年以后伴随着市场经济不断的演变,福利分房完全取消;2002年大学扩招,扩招到今年将近二十年时间,研究生、博士生数量也越来越多;2010年,上述的倒丁字型社会转变成土字型社会形态的现象凸显,社会中产阶层慢慢增加,这部分社会中产阶层接受了大学教育,他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买了房、股票,资产不断增加,竞争越发凸显。
《惊呆了!原来这就是社会学》
为什么都这么“卷”?
从去年开始,我们的生活中俯拾皆是如下的语汇:“996打工人”“内卷”“摸鱼”……道尽当代上班族的辛劳与苦闷。
既然所有人无时无刻都不得不“卷”,为什么还能见缝插针地“摸鱼”呢?马场公彦这样解释:“‘摸鱼’是一种抗拒‘内卷’的自我防御行为,或者说是处世之道。”在对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的结果主义的抵抗与反思中,日本社会形成了诸如“断舍离”“清贫哲学”的风潮;即使在经济趋于零增长的今天,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对人们有很大吸引力。马场公彦进而指出:“‘极简生活(simple life)’是从去除一切无用的事物开始,但是不等同于穷困生活,而是要把钱花对地方;‘慢生活(slow life)’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付诸实践的,足够的积蓄和业余时间都是必要条件,除非是生活富裕的退休人群,否则很难实现。”
“日本转向断舍离这样生活方式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泡沫经济时代,八十年代后日本社会出于对泡沫经济的反省,逐渐开始厌恶物欲横流的生活,转而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这成为了主流的氛围。紧接着泡沫经济崩溃,九十年代之后经历了‘失去的二十年’,过劳问题和贫富差距问题越来越明显,人们开始反思过去经济快速发展带来的环境破坏问题以及集体主义思想,推崇环保社会、推崇个人主义变成了社会主流价值观。今天的日本已经进入后现代,我们已经不讲宏大叙事。宏大叙事讲的是现代国家形成时期,出人头地、高速发展等口号流行的时代,但是宏大叙事的时代已经过去,故事的主人公不再是国家或者集体之类的,而变成个人或者是家庭,于是进入微故事时代,讲个人或者个人的朋友圈、家人之间的微故事时代,这样的时代承认多种价值观的存在。”马场公彦谈道。
严飞也解读了带有积极色彩的日式“低欲望”与中式“佛系”的差别:日本所谓的“低欲望”是一种对较低欲望水平的真实自我表达;与之相对,当我们的真实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我们就“自嘲是佛系青年,在进行内卷的同时,通过摸鱼不断消解内卷,进行自嘲式的展现。”
严飞曾做过一个研究,“大家想象在自媒体时代,最受欢迎的微信号是咪蒙那种,但真实的情况是:最受欢迎的自媒体微信号是像《人民日报》、新华社这样的官方媒体,因为他们的粉丝数量非常大,点击量非常高。《人民日报》最受欢迎的栏目并不是权威发布,而是每天晚上十点的一篇夜读,是一篇心灵鸡汤的文章。我们跟《人民日报》的小编交流,他们说很多时候如果这篇文章没有准时发出来,后台就会涌入大量的读者留言,说今天上班非常累,需要读到这篇夜读的文章给我打鸡血,而且它是来自权威媒体的心灵鸡汤,所以它代表了一种认证过的正能量。这件事启发我们,在今天的加速时代,或者用马场老师形容日本社会的某个阶段的一个词,过劳时代,大家生活压力非常大,已经卷成这样,我们没有一点点自由可以自嘲一下吗?就不能躺下来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自己想读的书?”
谈及日本从“厌恶物欲横流的生活”到“追求精神上的富足”的转变时,马场公彦表示日本已步入承认多元价值观的“微故事”时代,并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日本小学运动会经常唱SMAP的《世界上唯一的花》(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在赛跑这个最受欢迎的项目中,会把跑步快的孩子和跑步慢的孩子分开比赛,甚至跑完后也不会排名次。为什么?因为跑得慢也是一个人的个性,只有跑得快的人赢是不公平的。当然也有很多人反对这种做法,认为没有竞争意识的社会不会进步。”他进一步解释道:“我认为竞争型社会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竞争的目标只有一个、价值观一元化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惊呆了!原来这就是社会学》内页
穿越田野,发现社会
在马场公彦看来,即使在中国的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的今天,世界范围内关于中国的报道与评论仍大多局限在宏观的方针与政策上,深入中国社会与文化的报道则少之又少。“所以对我这样的外国人来说,可能会抱有‘中国只有国家没有社会’的印象。无论是世界上哪个国家,都存在社会和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但是外国人容易被中国的‘国家’和意识形态夺去注意力,以至于看不到身处其中的社会和人们。”对此,严飞援引了社会学者叶启政的观点,即社会学家应该是“讲故事的人”。今天的社会学仍应当承袭社会学家米尔斯的思路,将微观与宏观相结合,将个人与历史相结合。
至于社会学可以怎样解答我们生活中的困惑,普通人又该如何培养社会学的想象力,严飞分享了几个身边的例子。比如,有的学生看到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便去电询问贴小广告的人的生活情况;也有学生为了分析广场舞的派系和江湖,自己也跟着大爷大妈们跳了起来;严飞本人则从几年前开始了对北京菜市场、菜贩的长期追踪调查,希望能够记述大时代之下菜贩们作为个体的生活经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得益于改革开放,日本学者开始相对自由地在中国进行田野调查。喜爱费孝通《乡土中国》《落叶归根》的马场公彦认为,这些调查的成果加深了日本“对中国村落的社会结构、华侨经济网络等等的理解,为还原更加多元的中国形象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补充说,自己在北京生活了不到一年,十分好奇身处媒体报道盲区的保安、建筑工人、外卖员、快递员等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其实,这样的日常生活体验正是社会学所关注的。作为一门“接地气”的学问,社会学不仅研究社会整体,也重视社会中每一个人的生活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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