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新闻记者穆青赋予细节描写艺术新的内涵,为通讯文体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他认为优秀的通讯应具有两个特质,一个是对新闻事实进行准确适当的评论,另一个是采用细节描写,用具体鲜活的生活细节去表现抽象空洞的事物,“一个细节比千言万语生动得多、深刻得多、有力得多。”这种看法源于他格外重视传统文学手法,从古代小说、散文、诗词中汲取丰富的艺术养分,他曾说,“我国有很好的散文传统,我们应该继承这种好传统,充分吸取散文写作中那种自由、生动、优美的表现手法。
在长期的人物通讯创作中,穆青将文学作品中的细节艺术成功地移植于通讯写作中,塑造了一系列新时期先进人物的光辉图谱,开辟了当代通讯艺术手法的新天地。正如有学者所言,穆青通过细节艺术“生动鲜明地展现了一个个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也展现了典型人物生存的典型环境,使得那些典型人物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心中。”@的确如此,赵占魁、吴吉昌、王进喜、潘从正、焦裕禄、任羊成等诸多鲜明形象的成功塑造,细节艺术起到不可或缺的文学推力。情节性:细腻动作的缀结与连贯细节描写是文学创作的常见手法。
《辞海》对“细节”解释是:文学艺术作品中细腻地描绘人物性格、事件发展、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最小的组成单位。从表达方式的视角看,人物、事件和环境的细腻描绘,都是刻画典型人物的必要手段,而事件描写却首当其冲。然而,精彩动人的事件不是描绘一个个单独的、孤立的事件点,而是叙述几件相依相连的事件点,勾连成引人人胜的故事情节,产生跌宕起伏的叙事效果。细节描写也是如此,情节化的细节是刻画人物的最高境界。穆青继承和创造这种高妙的传统文学技法,将其运用到人物通讯中,笔下绽放出朵朵艺术之花。如《两张闪光的照片》写的红旗渠峭壁除险英雄任羊成,其中有一处细节很生动:他有一次在半山腰排除松石时,一块大石头不偏不倚砸到嘴巴上,使他立刻就昏迷了,之后“想向崖顶喊号,但觉得满嘴麻木,怎么也张不开,舌头也动弹不得了。用手一摸,原来一排上牙全被砸倒。紧紧压在舌头上。他从腰里抽出钢钎,嘴里把牙别了起来,谁知用手一扶,四颗门牙都断在嘴里了。任羊成吐出断牙,又吐了一口血沫,摸摸嘴,整个嘴巴都肿了起来。”这个细节的故事性很强,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读到。穆青的通讯报告中,情节化的细节比比皆是。特别是他的人物通讯,侧重讲述生动感人的故事细节,烘托典型人物的鲜明个性。如《为了的嘱托——记农民科学家吴吉昌》有一处细节十分精彩,记述吴吉昌中坚持棉花实验:有一天他扫大街时捡到几粒棉籽,“高兴得连忙揣在怀里”,在家里找了一个瓦盆“把棉籽埋进去,放在炕头上”,棉苗长高了怕被人发现“就把棉苗移栽到院里洋姜丛中”,有人敲门“就连忙用鸡罩罩住”。这是一段十分细腻的行动描写,主要有四个情节点:在街上捡到棉籽、瓦盆放在炕头上、棉苗移栽到洋姜丛、用鸡罩罩住棉苗,都是能够揭示人物精神面貌的短小事件。
作者将四者连缀在一起,构成了一件极为生动、完整的生活事件。通过叙述这一件内涵丰富的日常小事,歌颂吴吉昌险恶环境中仍然坚持科学研究的求真精神,有力烘托了人物的高贵品质。又如《工人的旗帜赵占魁》,1947年军队入侵陕甘宁边区,赵占魁领命搬迁兵工厂,其中有一段细节:“一路上老赵背儿抱女,搀这个扶那个,七十里地一直走到天黑,好容易到了南沟岔,老赵也就累得不能动弹了。但他并没有休息,当他把一家一家所有的母亲孩子安置好以后,又忙着领粮食找柴火烧水做饭……一直到深夜才合上眼睛。”这处细节描写中,赵占魁的行动由背儿抱女、搀扶别人、长途跋涉、安置妇女儿童、烧火做饭、深夜合眼等一系列节点组成,它们有序地串接在一起,显示出超强的情节性。通过这一组看似微不足道的行动描写,表现了赵占魁不畏艰苦繁重始终站在最前面的崇高精神,继而有力地烘托了劳动模范的光辉形象。在连缀细节时,作者善于采撷生动活泼的词汇。穆青是语言大师,无论是散文还是新闻,十分注重语言的锤炼,特别是精选准确、鲜活、生动的词汇,使得语言生动感人。这种语言特色与早年文学积淀息息相关,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两年里,他如饥似渴地汲取文学语言,聆听过茅盾、周扬、周立波和何其芳等名家讲授的文学课,同时专注于文学创作,“在窑洞一根棉芯的麻籽油灯下,他开始了小说习作,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最后还要读上两遍”。④这段时间的文学积累,使他的新闻语言克服“干涩化”弊病,显得生动活泼、艳丽多姿。特别是,他的人物通讯注重用准确动人的动词,准确描绘人物的细微动作,以小见大地彰显人物性格。如国际通讯《法蒂玛》刻画一位委内瑞拉的翻译官,当他们到一个农场参观考察时,有一段细节描写格外生动:考察团结束访问准备离开时,法蒂玛却不见了,大家等了许久,才看见她“抱着那个红色大塑料袋摇摇摆摆地向飞机走来”,因为穿着高跟鞋赶路不方便,又是下过雨的乡村泥泞路,她于是干脆脱了鞋子,“用一条绿纱巾一头绑一只,往脖子上一挂,赤着双脚就跑了过来。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飞机的时候,那副狼狈相把许多人都惹笑了。”
这段细节描写中,动词的使用堪称典范。“抱”、“摇摇摆摆”、“绑”、“挂”、“爬”等一连串准确鲜活的动词,使法蒂玛率真可爱、热情奔放的形象跃然纸上,热情讴歌了超越国界和民族的世界之爱。皴染化:琐碎言行的铺陈与烘托反复皴染是他细节艺术的另一个特色。“皴染”是国画中的传统技法,指用色彩渲染纵横交错的纹理。在穆青的人物通讯中,为了更有力地刻画人物形象,常常先后叙述几则同类型的典型细节,以烘托人物的精神品格。如《一篇没有写完的报道——重访宁陵县长年累月与风沙搏斗的植树老人潘从正》的开头写道:“落在树下的楝豆、柏壳、榆荚、椿排、槐籽,这些任凭人踩马踏谁都不要的东西,他都珍贵地拣起来装进布袋;每逢农村赶集,他随着卖水果的挑子转游,看到小孩吃水果,他就蹲在旁边,等候拣拾扔下的果核。有时候他还背着粪筐,沿路拾粪。谁家房前屋后栽有梨树、樱桃、泡桐,他就跑去央告,让他把树根刨开,倒上些粪,培土封好,等开春发了权,他再来分些树根。”这段细节描写共有三则典型材料,分别是:树下拾种子、集市捡果核、分乡亲的树根。为了表现潘从正千方百计育苗植树的执着精神,显然是从大量素材中提炼出来这三则材料都是不可或缺。然而,三者铺陈在一起,达到的不是“累加式”的物理效果,而是“乘方式”的艺术效应,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效果。
这种排列细节的艺术技巧颇似电影手法“蒙太奇”(Montage)。“蒙太奇”原为建筑术语,意思是把材料装配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后来运用到电影艺术中,指许多画面或图样并列或叠化,形成统一作品的艺术组合过程。其主要涵义是许多个镜头合乎逻辑地、有节奏地组接在一起,从而形象地阐释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在穆青的人物通讯中,类似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到纯熟境界,对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如《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刻画了领导干部的楷模焦裕禄,作者通过几个月的深入采访,获得大量生动的细节材料,并放人到作品中,形成了许多熠熠生辉的细节。其中有一处细节是1964年春天,焦裕禄带领兰考人民不断战胜恶劣自然环境,肝病却不断加重:“他经常把右脚踩在椅子上,用右膝顶住肝部。他棉袄上的第二和第三个扣子是不扣的,左手经常揣在怀里。人们留心观察,原来他越来越多地用左手按着时时作痛的肝部,或者用一根硬东西顶在右边的椅靠上。日子久了,他办公坐的藤椅上,右边被顶出了一个大窟窿。”这组细节由三个感人泪下的画面组成,通过这组典新闻写作研究型画面的铺成叠化,刻画了焦裕禄忍痛工作、鞠躬尽瘁的崇高奉献精神,其艺术效力是其他任何表达技巧都达不到的。
有时还运用多种描段,对人物进行反复的、多维的烘染。穆青笔下的新闻人物多是社会主义建设各条战线的先进人物典型,特别是优秀共产党员,如果缺乏生动的细节,人物容易“脸谱化”。作者善于调动多种多样的细节描写,全方位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如《改革大潮中的老支书》描写河南省蠡县辛兴村村支书阎建章的先进事迹,为了使这一基层共产党员的形象变得丰满感人,作者灵活采用几种描段,深入挖掘主人公的点滴细节。首先是环境面貌上的细节描写,例如在村支书的带领下,辛兴村家家户户都变富了,全村1400户人家中,130户住小楼,1000多户住新式平房,只有阎建章还住着时分的破旧土房,这时出现一段十分细致的环境描写:“房间低矮昏暗,室内一铺土炕,待客、吃饭都在炕上。家里摆的依然是老伴当年陪嫁的老式板柜和时分的方桌、条凳。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视机,是仅有的现代用具。”
在反差极大的环境描写中,凸显人物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高尚人格。同时又有肖像、行为上的细节描写,如致富后村民穿戴着新潮服饰,但阎建章依然保持十分朴素的打扮:一条白毛巾裹头,一身老式布衣裤。村民的饮食水平都大幅提高了,可他还是老习惯:“烩饼、疙瘩汤。老战友来了,往炕上一坐,叫老伴煮上小米绿豆粥,弄上饽饽炸小鱼,喝上两盅好酒,掏掏知心话,这就是他的乐趣。”这处细节描写,说明他依然保持艰苦奋斗的革命本色。作者立足细枝末节的材料,通过环境描写、肖像描写和行动描写的多重皴染、多维刻画,揭示了一名村支书公而忘私、廉洁奉公的思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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