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十一年
莫言:我从2012年获了这个(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开始在北京师范大学那边兼职,然后前两年正式地调过去,名下也有几个学生。后来余华、苏童、欧阳江河、西川都变成了我们国际写作中心正式的老师。这些人在过去想象当中不可能当好老师的,事实证明,他们不但能当老师,还当得非常好。
我这两年一直想把余华推荐成全国优秀教师,每次一给他说他就跟我翻脸,他说“咳”,他不愿意当这个优秀老师,但是他对学生这样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令我非常的感动。我们有课程叫大师工作坊,就是把学生的作品每过一段时间集中起来研讨一下,非常具体到每一篇小说的语言、故事、情节,包括对细节的合理性进行讨论,然后也请一些著名刊物的编辑到场,学生随时都有小说被刊物带走,拿去发表。
因为跟学生们经常打交道,我也跟这个时代保持一种密切的联系,没有感觉到自己因为年龄比较大,对当下社会流行的一些热门的东西不了解。
至于我个人的写作,确实这十年的作品量比以前大大地减少了。我2017年先是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散文叫《马的眼镜》。这是我获诺奖之后第一个正式发表的作品,回忆了几十年前我在军艺文学系当学生的时候,北京大学的吴小如教授给我们讲课的一段往事。之后我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个戏曲文学剧本——《锦衣》。根据我母亲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公鸡变成了一个帅小伙的爱情故事。然后我又写了一些戏曲剧本,像《高粱酒》,就是改我自己的小说;也跟别人合作,把我的长篇小说《檀香刑》改成了歌剧,这个在国家大剧院演出过。
我对戏剧的兴趣由来已久,当年我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其实写的不是小说,而是话剧。当时最流行的一部话剧叫《于无声处》,是上海的一位剧作家宗福先先生的作品,这个在1978年左右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我照着葫芦画瓢,也写了一个话剧,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后来回头一看,感觉模仿的痕迹太重了,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看了,就把这个烧掉了。
然后我就写小说,但是我想成为一个剧作家、想写剧本的热情始终没有减退。1997年,我从部队转业以后,当时广州军区的几个剧作家逼着我写话剧,我就写了话剧处女作,就是《霸王别姬》。改编的当然是一个老故事,《霸王别姬》在我们的戏剧舞台上各剧种都有过,最有名的京剧版大家都看过了。这个戏当时是2000年空军话剧团在北京人艺小剧场连演了一个月,30多场,后来也去过马来西亚、新加坡、埃及、德国慕尼黑,参加过一些国际性的演出。
我觉得作为一个剧作家看着自己的剧本被舞台上的演员扮演,还是挺幸福的。跟你作为一个小说家看到一个读者捧着你一本书感觉还不太一样。因为舞台上这样一种再现,跟你原来编剧时的想法有时候差距还是挺大的。有的时候感觉这个演员的再演绎已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有一些地方可能感觉演的不如我写的好。总之,我从这次话剧的创作实践当中尝到了甜头,也感觉到写剧本的这种好玩的地方,后来跟北京人艺合作写了《我们的荆轲》。
戏曲尤其是话剧,我认为是我们中国作家的一个必修课,我也认为我们中国作家要改行写话剧实际上特别方便。因为在中国的传统小说里面,我们的看家本事白描,就是不通过心理描写,只靠描写人物的动作、行为和他们嘴里讲的话,就可以把人物的内心活动和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我们回忆一下《红楼梦》里面王熙凤的语言,想一想《水浒传》里面鲁智深、武松、李逵这些特别有个性的人物,他们说话的方式、他们的行为,就可以知道我们如果要写话剧,实际上熟读了中国的传统小说就特别容易。
2019年北京师范大学写作中心的几个人,包括余华、苏童,我们一块儿去了莎士比亚的旧居,在莎士比亚的塑像前,我就发下誓言,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一个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换。我希望将来人们说我是一个剧作家,这样的话我就跟余华和苏童这两个小说家区别开来了。他们当时发出了冷笑。这个《鳄鱼》也是对这两个家伙的回答,我接下来继续写,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被介绍的时候,说到莫言——剧作家,余华、苏童——写小说的。
2023年5月17日晚,学者陈思和说:“莫言其实身份也很多,他明天就变成一个诗人和书法家了。”图为5月18日莫言在上海龙美术馆出席他与友人王振的书法展。(视觉中国 / 图)
陈思和:王安忆跟莫言的写作经历其实很像,她主要以小说在文坛上做出重要贡献。但是王安忆好像也写过好几个剧本,你从小说到戏剧一定有自己的创作体会。(编者注:在2021年10月21日王安忆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中,详细谈了这个话题:)
“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
莫言:我跟北京人艺合作《我们的荆轲》成功之后,当时人艺老院长张和平一直约我再给他写一部戏,但是我一直拖。2021年春节,他跟当时的院长任鸣先生一块儿找到我,让我践行十年前的协定。2022年春节的时候,我就把《鳄鱼》完成了。
《鳄鱼》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书还没有正式出版,为了待会我们讨论的时候有的放矢,我就简单地介绍一下。我在检察日报社工作过十年,尽管我不是特别称职的记者,但采访过一些检察官,也采访过一些腐败分子,还是积累了很多这方面的素材,尤其积累了一些逃往海外的贪官的素材。所以当时我就想,这如果在舞台上呈现出来应该很有意义,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
我当时看到一个材料,有些贪官逃到海外之后,因为他们本身不懂外语,也生怕给有关部门盯上,所以天天趴在家里,看我们中央电视台的4频道(国际频道)的节目。尤其在奥运会期间,他们天天看比赛,一看到中国队获胜也是兴奋地站起来又拍掌又流眼泪。当时有人讽刺他们:“你们逃亡的贪官也这么爱国?”其中一个贪官说,他真是现在才感觉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国过。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第一个问题,一个逃亡的贪官有没有资格爱国?再一个问题,一个逃亡的贪官是不是真的爱国?
当然我始终牢记一点,我不是要在舞台上写一个反腐败的故事,我觉得还是要通过这样一个角度和素材,在话剧舞台上塑造一个有个性的人物。这个人物当年是工农子弟出身,家庭生活非常贫困,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一步一步被提拔到重要的领导岗位上来,在领导岗位上也做了很多的事情,也有为人民服务的满腔热忱,对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对官僚主义、对社会上腐败的问题,刚开始也是深恶痛绝,也对自己的部下严格管理,甚至痛打那些偷工减料的包工头。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他是一个很好的官员,仕途也是前途无量。但是因为犯了领导干部经常犯的一种错误,他一步步滑向了自己人生的另一面,变成一个人人深恶痛绝的贪腐分子。
他在海外,几乎是封闭在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别墅里面,面对着跟自己过去的身边的几个人,生活圈子很小。他每天关心着他当年工作过的那个城市的一些情况,尤其是他主持修建的一座大桥安全运行的情况。当然国内在举办奥运会,他也非常关心,每天都追着看,但他内心深处已经非常绝望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这样一个地步了,无非苟延残喘而已。这个时候正好有一个鱼贩送他“一条鱼”,这个“鱼”就是鳄鱼。
鳄鱼作为一个戏剧的题目,作为一个象征性的情节出现在剧本里面,是偶然得来的。我原来想,仅仅写一个贪官意义也不是太大,因为类似的材料我们在报纸上、网络上已经看到很多了。这个时候发现,我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喜欢养宠物,他养的是爬行动物,比如小蜥蜴、娃娃鱼,也包括一条很小的小鳄鱼。他就让我到他家去看,给我介绍鳄鱼的习性。鳄鱼有一个特殊的习性,如果你始终把它放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它是不长的,你把它放在一个1米的空间里,哪怕养十年,它也就那么长,它不会长得比箱子还长。但一旦把这个箱子变成2米长或者3米长,它立刻快速跟着箱子成长开了。这个充满了象征意义,就是人的欲望有的时候就像一条鳄鱼,你如果对它不进行控制的话,它会快速地膨胀,而且是没有限制的。
我又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决定这个戏的题目叫《鳄鱼》,而且这个《鳄鱼》最终变成了一个无时无刻不存在在舞台上的不是人物的人物,最后从巨大的鱼缸里爬出来,直接跟贪官对话。
“欲望有它有力量的地方,也有它可怕的地方”
陈思和:刚才莫言老师已经介绍了他的作品,这个作品将来在舞台上也很好看,因为它看上去是一个现实题材作品:一个贪官逃到外国去了,以前是一个有政绩的市长,造过一座大桥,以自己的丰功伟绩自傲,但后来出事了。他家里养了一条鳄鱼,不断地给它换环境,这条鳄鱼就不断地增长,最后长成4米长的很大的鳄鱼,可以吃人了。
这个不断增长的鳄鱼肯定是一个象征,我觉得这里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就是把人的欲望意象化。这个贪官面对鳄鱼不停地反思,这个反思就是在回忆自己的历程。贪官其实就是个欲望的化身,他原来是一个官,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支配他的欲望就是权力的欲望。他想造桥也好,做很多政绩也好,觉得自己可以一路升上去,自己认为是一种正义的力量,其实背后还是一种权力欲望。这种权力欲望随着不断地增长就扩大,介入到另外一个界面去了,就变成一种性的欲望,他后来在生活上有了所谓的第三者,既要保证自己的权力,又要维持不正常的感情,出现了很多问题。这个性的欲望无限地膨胀,就像那条鳄鱼一样,所以他需要不断地攫取财产,最后就贪污,贪了很多钱到美国来买房子,把全家人都移到国外去。所以在这个人物设置上实际上权欲、物欲和性欲三个欲望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欲望的化身。
我们再看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的《金锁记》。里面那个恶魔式的人物叫曹七巧。这个人物也是一个欲望的化身,但是她什么都没得到。首先她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最后变成物的欲望,然后就把这个物牢牢地掌握在手里。她为了维护自己的财产,把自己的儿女都搞得一塌糊涂。这里实际上又玩弄了权谋,所以这个人物也是一个欲望的化身,但是跟莫言笔下的贪官正好相反。一个是欲望太多了,而且不断得到满足,这个满足又刺激了他的欲望,就像那条鳄鱼一样,最后大到不可收拾。曹七巧是属于那种一个人有欲望,但是得不到满足。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转换成对物的欲望,这个物的欲望又变成了黄金的枷锁,这个枷锁最后弄到对自己子女的争斗,这个争斗里面也包含了权力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也会变态成这样一个形象,所以我觉得这两个作品都是对人性欲望提出讨论的。在我们今天,欲望成为一个推动社会发展、推动我们去从事各种事业的动力,这个动力有它有力量的地方,但也有它可怕的地方。我想这个问题我们将来在观看莫言老师的戏剧时也会得到某种体会。
“有些动物,比人留给我的印象还要深”
王安忆:我看莫言的小说,觉得里面有一种生物链。你很喜欢写动物,写蛙、鳄鱼、牛,还写骡子。你又把它们和人的生存、生命联系在一起,好像你看出去这个世界是很平等的。所以我觉得莫言对人性的看法和我们在城市里长大的人不太一样。可能因为他身边有很多很多的动物、牲口。还有一个是民间对这些生命的一种神化,或者把它对象化,这对写作也有影响。
陈思和:莫言有宠物吗?你养宠物吗?
莫言:我不养宠物,我觉得养宠物是挺动物化的、挺不环保的一种行为。我不敢说太多,(否则)搞得人家养狗、养猫的人来找我算账了。
1987年我们去德国访问之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叫《狗·鸟·马》。德国的很多狗长得不像狗,像个猫。猫也不像个猫,反而像个狗。为什么猫像狗,狗像个猫?就是人工的一代一代地培育、杂交,它们都被妖怪化了。外国人见了人家的狗就像见了人家的孩子一样,主动过去摸一摸宠物的脑袋,对宠物示好,就是对主人一种最好的安慰。我很难理解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狗就应该像我在《生死疲劳》里写的那样,在月圆之夜,几百只狗在一块大喊大叫,能够蹿房、跳墙,能够在田野里面追野兔子,我比较喜欢这种狗。
我也写过一个《猫事荟萃》,都是真事。我看了一期《参考消息》,日本北海道有一只猫被主人扔到20里以外的地方,它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回的家。我感到这也太一般化了,我想起当年我们家那只猫,因为吃小鸡,就把它装到麻袋里面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把它转晕了,弄到一个拖拉机上,从我们那个地方运到淄博去,300多里路。它走的时候留下三只小猫,我们就用剩下的饭渣把它喂大了。结果过了两个月,有一天,下大雨,正好中午我在炕上睡觉,听到三只小猫在下面乱叫、狂欢。下来一看老猫回来了。老猫从淄博到我们东北乡,300多里路。怎么回来的?尾巴剩了半条,不知道被谁铲去了,瘦骨嶙峋,脚上伤痕累累。三只小猫见到娘可是要了命,在老猫身上滚来滚去。我很感动,我当时想,这个猫怎么回来的。它问谁?它问淄博的猫“高密怎么走”?淄博的猫说“沿着铁路一直往东走”?
类似的经验有很多。所以在我的生活当中,这些特别有个性的动物,甚至比人留给我的印象还要深。我们说牛好像都一样,实际上每一头牛都有个性,不单体型、颜色,连牛头、尾巴都不一样。我们生产队当时十几头牛,每头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牛走路特别快,有的牛特别懒,老农民下地干活要拉耧了,他要选腿脚特别利落,不用鞭打就走得很快的。有的牛慢吞吞的,性子很缓的。所有的动物实际上都是有个性的,那么在农村孩子记忆当中、生活当中,它们是作为无数有个性的动物出现的,不是作为一个概念、群体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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