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某日,好友余红伟电告我收到不少平江古籍。对乡土文献嗜之如命的我,马上赶到他家里一睹为快。
余红伟这次收获颇丰,一共收到十多本平江古籍,主要有张瓒昭的一些著述如《易义原则》、《书义原古》、《诗义原思》等,可惜都是些零本,没有一套是完整的。此外还有几册民国早期木活字本《平江地方自治研究所讲义》。比较稀见的是一册清末平江教谕、清泉(衡南县旧称)盛元恺编著的《汉昌讲义录》,汉昌乃平江古称,惜书品不佳。另外还有一册《尚古堂诗文集》稿本,开本阔大,缺封面,书末亦有少量缺页。存67个筒子页,每页10行,行21字。上书平江张璵理孚,楷书规整,钤“张璵小印”、“幹堂”、“幹堂居士诗草”等朱白印三枚。
(民国早期《平江地方自治研究所讲义》,作者藏品)
许光汉个人资料(李光汉司静)
据余红伟介绍,这批古籍由下家在瓮江某家户收来,估计其祖上是诗书人家,故而能留下这么多图书。可惜后人不太重视,多受鼠噬虫咬。兼之南方潮湿多雨,品相都不太好,一地鸡毛,令人叹惜。
说实话,当时我对这位张璵并不了解,只是名字有点似曾相识。但文集虽仅存一卷,首篇《平倭私议》就深深打动了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位平江先贤大哲。看来这些书是非拿下不可了。于是讨价还价,最终以一个双方都比较满意的价格收归囊中。
回家赶紧查阅《张氏族谱》,果然在卷首“行状”中找到一篇《皇清例赠修职郎先考幹棠府君事状》。原来此《尚古堂诗文集》稿本的主人不是别人,他就是清代平江耆宿、曾任甘、闽两省按察使张岳龄(子衡)的儿子,以详狂怪异名于一时的张璵。
(张幹堂《尚古堂诗文集》稿本,作者藏品)
幼承家学少负奇才
张嶼,字理孚,号幹堂,一作幹棠,原名建文,瓮江镇英集村人。张嶼是张子衡三个儿子中的老大。两个老弟倜文,字傥先,邑庠生,工诗,著有《在园诗录》一卷,早卒;储文,翰林院待诏衔。乃祖张瓒昭,字绚甫,邑廪生,嘉庆辛酉优贡,考授镶红旗官学教习,报满,截取知县,改东安县训导,中道光乙未恩科乡试举人,学者称斗峰先生。著有《斗峰文集》、《楚陵述略》、《东安公牍》、《禹贡天文分野地舆图说》及上述《易义原则》、《书义原古》、《诗义原思》(统名《经笥质疑》)等书稿。其文集中《天文分野考》、《长沙城北开渠议》等篇收录于长沙贺长龄主纂其幕僚邵阳魏源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湘潭罗汝怀编著的《湖南文徵》,足见张瓒昭先生的学识为当世所公认。
(张瓒昭《经笥质疑》系列,作者藏品)
张嶼的父亲张岳龄就更了不得。他虽然只有廪生功名,但极有胆识,以团练起家。在咸丰初期防堵太平军侵扰平江县境的保卫战中,率平江义勇坚拒县东北界,在周边县份相继失陷的情况下,太平军以数十万兵力团团围攻,但最终硬是未能踏入平江半步,为保全桑梓立了大功。咸丰皇帝曾朱谕褒嘉:“平邑团防,为楚南之冠”。后来张岳龄在跟随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大佬平定太平军及陕甘回乱诸役中,战功卓著,累官至甘肃、福建按察使,布政使衔加三级,赏孔雀翎,赐号策勇巴图鲁,诰授荣禄大夫。
张岳龄位及臬台,不仅热心公益事业,如捐建天岳书院、社仓、公车等,捐款总计达十余万两。还在公务繁忙之余潜心著述,所著刊行者有《铁瓶诗文钞》(十二卷)、《唐诗辨体》(四卷)、《海防二十四议》等。(详情可参阅本公众号文章《湘军儒将张岳龄家族崛起的奥秘》和《儒将张岳龄的故园情》)
(张岳龄像)
咸丰五年(1855)七月十四日,张幹堂呱呱坠地。出生在这样一个学养深厚的家庭,幹棠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加之天资聪颖,记忆力奇佳,一两千字的文章,吟诵数遍就能背诵,而不错一字。尤其作诗的天赋极高,有乃父之风。老师曾以春日命小幹棠即景为诗,小幹棠引毫立成。诗中“蝴蝶花招蝴蝶至,杜鹃声逼杜鹃开”句,让老师大为惊讶,预言异日必以诗鸣。
稍长,幹棠于惯常的四书五经等科举必读书之外,受祖、父影响,开始对人文历史地理等杂家类书籍产生极大兴趣,涉猎日广,潜心研读,颇有心得。如对顾炎武的《日知录》、袁枚的《随园随笔》中的某些疏漏舛误一一订正,令不少饱读诗书的学者看到后都感到惊诧,认为幹棠家学渊源,识见过人,日久必成大器。
(张岳龄故居)
隐逸乡间刻励治学
出生在官宦世家的张幹堂,自小就兴趣广泛,并不汲汲于功名,于八股制艺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个人爱好方面。
光绪元年(1875),已经考取郡庠生的张幹堂第一次走出故乡,跟随转任福建按察使的父亲来到福州。在这里,他遇到两位对他学问影响比较大的名儒。一位是武进庄士敏,精骈偶文,尤善尺牍;一位是侯官陈鸣秋翰林。当时两人都在臬署任幕僚,张幹堂跟他们过从甚密,每天讨论古文义法,颇受教益,从此专攻古文。
因与上官抵牾,张岳龄在闽臬的位置上只待了一年,即引疾去位。张幹堂提前回湖南参加乡试未售,听从父亲“名场得失,邑运囿之。惟名山业可以永千秋”的教诲,回到老家,一边开馆授徒,一边潜心学问。数易寒暑,博究经籍,旁通天文地舆、诸子百家,又与乡先达之善文者如李次青、钟昌勤、朱光瑞等讨教讲求,学问日益精进。由是文誉日隆,声震儒林,名满天下。
(李元度,图源网络)
偶然跟陈砚发老县长聊到张幹堂,老县长讲了两个小故事:
一说张岳龄在出版《铁瓶诗文钞》时,曾经请好朋友、贵州布政使李元度(次青)帮忙写序。李元度说:“君家原有千里驹,何必找我?”意思是张幹堂的文章不亚于自己。当然这是客气话,但也可见张幹堂的文名。据说张岳龄还真找张幹棠说了这事,但儿子却瞧不起老子写的诗,竟然拒绝了爷老子的请求。
二说湖广总督张之洞游赤壁,于石壁上看到一首新题的五律。诗云:“东坡今去矣,遗迹偶然留。何似黄州客,争为赤壁游?亭台几兴废,风月自千秋。那敢题名字,江湖多白鸥。”诗句豪迈雄浑,叹为奇才。击节赞赏之余,却不知道作者是谁。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故人张岳龄的儿子。
(张之洞,图源网络)
两则小故事,折射出张幹堂文墨的分量。须知张之洞、李次青是何等人物,诗词文章能得到他们的赞赏,必有过人之处。
抱着“名山事业”(可以藏之名山,世代流传的事业。多指著书立说)的初心,张幹堂在教授生徒、奉养母亲、维持家政之余,致力诗古文辞。初学郑氏学(指东汉末由郑玄开创的经学学派),晚年喜读宋子京《新唐书》,为诗文往往效法其体,见者叹为神似。
刻励苦学之余,张幹堂还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专心进行撰述,著有《毛诗墨守》、《春秋左氏笺》、《十六国书》、《四库书提要辅》共若干卷,惜囿于资金困乏,均未梓行。仅《尚友堂诗文钞》由湘潭大儒王闿运先生亲自审定后,厘作八卷,“待付梓人”。至于后来是否印行传世,全网搜索,未见著录,不得而知。
自光绪二年(1876)离闽返乡,张幹堂一直待在英集老宅,潜心学问和著述。期间父亲和大弟相继病逝,家境日蹙。很多大吏知其文名,先后延请他入幕任职。如湖南学政张亨嘉,四川学政、后任军机大臣的瞿鸿禨等均多次相邀。特别是湖广总督张之洞,素有爱才之心,了解到张幹堂的情况后,求贤若渴,在写给湖南巡抚陈宝箴的书信中称赞张幹棠“张君才学不群,实是湘中奇雋”,必欲罗致门下。但张幹堂都以高堂年迈、无人照顾为由,一概辞谢不就。宁愿隐逸乡间,安贫乐道,鬻文自给,过着恬淡自如的生活。朋友们都为张幹堂感到惋惜,认为瞿、张两公为旷世儒臣,有志之士莫不依附,以图进取。人家求之而不得,偏偏你张幹堂,人家主动邀请,你都辞谢不去,是不是太矫情太迂腐了?张幹堂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壮岁幕游遍交天下
直到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儿子们已经渐渐长大,长子张长也早于四年前就考取了庠生。老母有人照顾,而家计日益困顿。于是是年冬季,已经三十九岁的张幹堂决定扁舟东下,作吴越之游。一来为谋椒水之养,二来也顺便拜访一下故旧,见见外面的世界。
老宅出门数百步就是昌江,从这里登船,下汨罗,过洞庭,到汉口。在武汉,张幹堂拜会了父亲老友湖北巡抚谭继洵、两广总督张之洞,然后继续顺长江东下。动身之先,早已由谭继洵致信向两江总督刘坤一作了推介。刘坤一跟张岳龄也是故交,还曾经应约为张岳龄的《铁瓶诗文钞》作序,对故人之子自然不会慢待,因此马上帮张幹堂在总督府位置了一个闲差,大概属于那种拿着高工资却不用做具体事的幕僚职位。
(刘坤一)
生计有了保证,张幹堂在这里与名士交游,凭吊六朝古迹,日日诗酒流连,高谈阔论,度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
次年甲午,在刘坤一的劝说下,张幹堂赴京参加了一次乡试。一路上,遍访沿途故旧,在京城更是饭局不断,高朋满座,多有诗纪之。
乡试报罢,复返南京。其时正值甲午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次年中日签订《马关条约》,条约内容包括将辽东半岛、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包括钓鱼岛)、澎湖列岛割让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两亿两,后增加三千万两“赎辽费”等。丧权辱国,一至于斯。
张幹堂目睹时艰,感愤已极。乃发愤条陈时政利弊,于用兵、筹饷等方面提出许多独到见解。条陈上达后,得到了当政者的肯定。尤其如《洋祸论》、《平倭私议》、《平倭后议》等,还被编入《普天忠愤集》,传诵天下。
(《普天忠愤集》)
《尚友堂诗文集》稿本,系按年度分诗、文两种体裁分别结集。我收藏的这一册内容为“甲午乙未文存”、“癸巳诗存”、“甲午乙未诗存”,刚好是他去世前两三年在南京幕府时期的诗文总集,文史和艺术价值相对早期作品较高,能较好反映他晚年的思想认知。限于篇幅,以后再专文介绍。
英年早逝死因成谜
张幹堂出生于高干家庭,又自恃才高,难免心高气傲,狂放不羁。就算与朋友探讨学术疑难问题,也往往盛气争辩,乃至面红耳赤,自顾而无他,一般人都觉得很难同他打交道。而普通之人也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交游者,半为当世英彦。尤与陈宝箴长子、吏部主事、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的陈三立为莫逆之交。
(陈三立,图源网络)
对于他的怪异性格,张长也在《事状》中说到:“……(父亲)弱冠后力学苦思,寖成心疾。癖洁而善疑。赋性孤介,不乐与世为周旋。面折人非,无所迁避……”。言语虽简信息量却很大,从中可见张幹堂性格孤傲、偏激、多疑,有洁癖,指陈别人的缺点不留任何情面。为父亲才高而未显委婉地作了说明。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春(1896),张幹堂离开南京,移居上海。上海有当时中国最繁华的十里洋场,同时也是鱼龙混杂之地。他一边继续写作,一边与沪上名士交游唱和。如晚清著名诗人、同光体重要代表范当世在《沪上答张幹堂玙》一诗中有句:“蛟龙岂但鱼虾伍,鸿鹄今为燕雀知。”对张幹堂的学识才能深表钦佩,对其未获重用表示同情,谴责了愚智颠倒、贤愚不分的社会现实,表达了正直之士的悲愤。
是年秋,张幹堂偶感风寒,治疗十余天未见好转,于是仓促抱病西归。船行至汉口,终不治身亡,时年仅四十二岁。死时,儿子们都未赶到,身边仅有一老仆。
(《张氏族谱》中关于张幹堂(幹棠)的记载,作者藏品)
对于张幹堂的死因,坊间传说,张幹堂并非因病去世。而是在上海时,因本人个性强硬,桀骜不羁,得罪当地豪强,而被活活打死。如此结局,作为臬台之后,毕竟不是一件体面事。儿子张长在《事状》中以曲笔加以掩饰,也是有可能的。
张幹堂去世后,湖南巡抚陈宝箴挽之曰:
评史追刘子元,义例名家,时有独到处。
异才类嵇叔夜,佯狂玩世,古之伤心人。
刘子元即刘知几,唐代著名史学家;嵇叔夜即嵇康,三国时期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工诗善文,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陈宝箴以此两位历史名人类比张幹堂,自是对张幹堂学问的高度肯定;也对他玩世不恭、未尽其才表达了惋惜之情。
张幹堂英年早逝,是平江学界的一大损失。倘天假其年,以他的满腹才华,在学术上必然会取得更大成就。
张幹堂德配苏夫人,同邑贡生苏词煜之女,生五子。长张长,字屏伯,增贡生,江苏试用县丞;次庆贻,早殇;次张遂,字仲周,县学生员,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法学士,部试法科举人,湖南高等厅民庭推事,代理司法筹备处处长。惜在南北混战中被北军乱兵枪杀;次张定,字叔丹,府学廪生,留学日本庆应大学。后来做到了湖南省银行行长、滇军总司令部秘书长、湖南省政府委员兼财政、教育厅长;次张勰,字季彤,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任平江县榷运局长、湖南保安司令部参谋等职。后代都比较有出息,所以有人在挽张幹堂之母杨太夫人联中说:“厥子文名震公辅,况复有孙继起,定教太史传夫人。”对张幹堂以文名闻于公卿以及张氏一门数代人才辈出作了概括褒扬。
(张定肖像,刊载于民国十八年《湖南政报》)
近年来研究晚清平江人物,发现平江从来不缺猛人、骜人、奇人。从以区区三品衔道员上奏皇帝提出防俄、防倭策略的李光汉,到以五品衔盐课司提举身份上书袁世凯建言献策的余笃煇,再到以一介布衣提出平倭诸议的张幹堂,虽然他们的地位不是很高,但头脑清醒,忧国忧民,具有远见卓识,属于当时代最早睁眼看世界的先进知识分子;他们襟怀坦荡,志向宏大,具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士之风;他们抱着“治国平天下”的胸襟胆略,主动展示和推销自己,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体现了一种积极入世的平江精神。这些平江先贤尽管在当时激荡风云,造成轰动一时的效应,但久已经被埋没。挖掘、整理、弘扬他们的历史功绩,应是我们这些地方文史研究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作者简介:余万根,县史志学会会员、县收藏协会副秘书长,长期购藏和研究平江文史资料。欢迎提供相关历史文化、家族名人史料信息和实物,也欢迎文史爱好者、家族文化研究者联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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