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初，庚子巨变后，军机处以荣禄为首席军机大臣掌舵，其他军机大臣有老臣王文韶，新人瞿鸿禨。荣禄虽有点文墨功夫，到底不能与翰林院出身的瞿鸿禨相比，就让他在军机处主笔。此时总理衙门大臣改为外务部，瞿鸿禨又兼任了外务部第一任尚书。

王文韶简介（王文韶日记）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三月，荣禄去世，庆亲王奕劻担任首席军机大臣。嘉庆帝曾规定王公不得入军机处，以免擅权。但亲王入军机处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如恭亲王奕■就长期主持军机处。

奕劻与荣禄同岁，一直称荣禄为“二哥”。戊戌政变之后，荣禄执掌军机处，主内；奕劻执掌总理衙门，主外。在军权上，荣禄掌握着武卫军，奕劻执掌神机营。以奕劻、荣禄二人控制政局，互相制衡，也是慈禧的高明权术。等到荣禄一死，慈禧环顾朝野，能任用的亲信大臣也只有奕劻了。

奕劻脱颖而出，始终受到慈禧青睐，原因诸多。慈禧未曾入宫时住在方家园，与奕劻是邻居，两家关系密切。奕劻与慈禧弟弟桂祥结为儿女姻亲，两家更是攀上了亲。奕劻长期从事海军、外交等工作，能力在满人亲贵中出类拔萃，当时人评道：“满员皆愚，惟庆亲王稍聪明更事。”更重要的是，奕劻对慈禧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从，自然要对他信任重用了。

奕劻虽有能力，可他贪财如命。

袁世凯升任直隶总督不久，听得奕劻要入军机处，立刻派人给他送去一张10万两的银票。此后，每逢奕劻府上活动，从儿女婚事到孙子满月，所有开支均由袁世凯负担，不费王府一文钱。盛宣怀一次就送给奕劻日本金币2万元。奕劻收下钱后喜滋滋地回信说：“杨柳风前，忽好音之惠我。”

▲奕劻

奕劻虽然贪财，但捞钱的方法却很笨拙，不外是接受官员馈赠。官员到奕劻府上拜访时，用红信封装上银票，当面递交，美其名曰“请王爷备赏”。奕劻拿到手后客气下云“让你费心”，随手就塞到坐垫下，客人走后再送去银行储存。至于帮人谋取官缺，奕劻不出面，自有手下人去处理。奕劻帮人弄官职，每次捞的钱一般在千两左右。当日的官员也十分注意买官的成本，花钱太多的话，可能连老本都捞不回来。

军机处中，负责处理具体事务的军机章京捞不到油水，收入也很微薄，有“职供文字一官清”之叹。奕劻入军机处后，对军机章京们倒是慷慨，以笼络人心。一次军机章京高树拟写谕旨时，奕劻看到高树身上的貂裘已破旧，就问军机大臣铁良：“这是什么裘皮？”

▲荣禄

铁良道：“这不见得就是貂裘。”

奕劻叹道：“贫可知矣。”遂下令每人发给120两银子改善生活，军机章京们无不欢呼雀跃。奕劻则含笑不语，反正是慷朝廷之慨。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九月，御史蒋式瑆弹劾奕劻，称其入军机处之后，收受外省贿赂就不下40万两，在京师中收到的贿赂更不知多少，甚至俄国人也用外交经费来运动该亲王，“诚不解其何以丧心病狂至于此”。这封奏折递上去后，慈禧留中不发，不了了之。

半年之后，光绪三十年（1904年）年初，蒋式瑆再次弹劾奕劻，称上年日俄宣战之后，奕劻得悉华俄银行、日本正金银行缺乏款项，紧急将私产120两取出送到东交民巷英国汇丰银行储存。汇丰银行知道奕劻着急，故意刁难，不肯收下，最后谈妥每月利息仅二厘。

蒋式瑆指出，奕劻自担任军机大臣以来，奔走经营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其父子饮食起居都是异常奢华，如此挥霍还能有巨款可存，其中必有猫腻。蒋式瑆建议，不妨从宽处理，由奕劻将这笔款项取出，存放在大清官办银行中，月息也可以给他加到六厘。

就奕劻的存款情况，由军机大臣鹿传霖会同蒋式瑆一起前往汇丰银行查账。这二人不了解英国人习惯，第一次跑去汇丰银行是周日，银行无人上班。隔日再去汇丰银行，会晤该行管事洋人熙礼尔（E．G．Hillier）及买办杨绍渥。但英国银行不是大清票号，根本不理鹿传霖，称银行账目从不示人。鹿传霖询问与奕劻是否有往来，对方则称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鹿传霖见无从查账，就追问蒋式瑆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蒋式瑆说是听来的。既是听来的消息，又查不到账目，蒋式瑆成了诬告，被革去御史职务。蒋式瑆弹劾奕劻失败后，对仕途再无兴趣，决定改弦易辙，创办实业。1904年，蒋式瑆创办了京师华商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并在1906年对外供电，结束了北京没有电的历史。后来蒋式瑆又在滦州创办了火柴厂，在唐山兴办了中国第一家水泥厂。

奕劻屡次因为贪财被弹劾，慈禧也知道奕劻好财，但与奕劻相处几十年，知道他对自己是绝对忠心，且也有一定的能力，就随他去了。再说，喜欢钱的奕劻，更让慈禧放心，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的政治野心，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有大臣曾当面弹劾过奕劻。慈禧听了后“嘿然有愧色”，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对奕劻一直重用如故。

二

光绪朝军机处内纷争不断，前有沈桂芬、李鸿藻之争，再有翁同龢、孙毓汶之争，到了末期，又有奕劻、瞿鸿禨之争。此次军机处内部的纷争，又夹杂着直隶总督袁世凯与两广总督岑春煊的纷争。

瞿鸿禨素有清望，又深得慈禧宠信，袁世凯也想与他结交。袁世凯先是想拜瞿鸿禨为师，被拒绝；又想以换帖兄弟交往，再被拒绝；瞿鸿禨次子结婚，袁世凯送了八百金贺礼，又被谢绝。虽然瞿鸿禨与袁世凯一度曾联手，达成了废除科举的目标。但在涉及北洋集团的诸多利益方面，瞿鸿禨却时常加以打压，遂成为北洋一系的政敌。

袁世凯用银子将奕劻喂饱，得以干涉军机处事务，让瞿心存恶感。而袁世凯野心勃勃，权势逼人，瞿鸿禨已意识到袁世凯将是清国的最大威胁。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七月，清廷开始推行官制改革。在讨论立宪的御前会议上，奕劻力主立宪，认为有利无弊。奕劻担任首席军机大臣之后，力主改革，一手创办了宪政编查馆，起草了系列政治改革方案，翻译了大量西方宪法书籍，有力地推动了清末宪政。他曾说：“立宪一事，固有利而无弊。”这样的认识，在清廷高官中也是屈指可数。

八月二十七日，清廷宣布以9年为期，预备立宪，并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等系列文件。奕劻大力推进立宪，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立宪之后，作为首席军机大臣，内阁总理的位置必然落到他头上，而内阁总理此时将掌握实权。

袁世凯为首的北洋一系，想以内阁取代军机处，由奕劻担任内阁总理，袁世凯任副总理。军机大臣瞿鸿禨等人“自知新内阁成，皆当罢去”，乃“暗中扼之”。亲贵铁良也“抵拒有力”，屡屡与袁世凯拍案对骂。此时两广总督岑春煊的亲信于式枚偷偷进京，将电报密码本交给瞿鸿禨，双方密切联系。

京内御史一直与奕劻、袁世凯作对，此时奋然出击，力阻责任内阁制。御史赵炳麟上奏质问袁世凯：“立宪精神全在议院，今不筹召议院。徒将君主大权移诸内阁，此何心哉？”御史陈田则直接揭露袁世凯的心思：“世凯以组织内阁为名挟制朝廷，非将君主大权潜移于世凯手不止。”

九月十六日，奕劻将所拟定的官职改革方案进呈，要点是设置责任内阁，裁撤军机处。就是否裁撤军机处，慈禧征询瞿鸿禨意见。瞿鸿禨认为军机处“立法精密，实为千古所无”，建议继续保留，同时认为中国官民开化程度不足，议会不能立刻设立，地方也不能当即自治。

至九月二十日公布了官制改革方案，让袁世凯北洋系大为失望。官制改革将原来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为外务部、农工商部、民政部、度支部、陆军部、理藩部、法部、学部、礼部、邮传部，再加上原来的吏部共十一大部。

此次官制改革，军机处继续保留，鹿传霖、铁良、徐世昌、荣庆四名军机大臣退出军机处。此四人中，徐世昌是袁世凯的亲信，荣庆为官清廉，独善其身，但与袁世凯私交甚好。二人的退出，使袁世凯在军机处少了有力援手。因为《辛丑条约》中有“外部大臣须军机大臣兼任”的明文规定，瞿鸿禨主管外务部，不受此次官职改革影响，继续担任军机大臣。至于奕劻，继续掌舵军机处。

官制改革的挫败，袁世凯知道朝廷对自己有了戒心，就辞去八项兼职，将北洋六镇中四镇的兵权交给了陆军部。遭遇了重挫后，袁世凯一度闭门在家，“非要客不见，非要事不办”。

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三月，在地方官制改革中，袁世凯一系却大获全胜。三月初八，清廷在东北设置督抚，总督徐世昌、奉天巡抚唐绍仪、吉林巡抚朱家宝、黑龙江巡抚段芝贵，都是袁世凯的人马。就在袁世凯一系取得战绩时，瞿鸿禨的外援岑春煊在三月十九日夜间突然进入京师，让整个官场为之一震。

三

从光绪二十九年（1902年）到三十一年（1904年），岑春煊担任两广总督，其间大力整顿官场，大批官员被革职。他在两广总督任内的四年，总计罢免文武大小官员一千四百余人，由此得了个外号“官屠”。

岑春煊所“屠”的官，很多是花钱买来的，卖官的人正是首席军机大臣奕劻。奕劻看着岑春煊这样到处“整人”，断自己财路，心中忌恨，而岑春煊与袁世凯又是政治上的竞争对手，号为“南岑北袁”，遂联合袁世凯对付岑春煊。

军机处自创设后，直接处理朝政，经略战事，拟定谕旨，审理大案，并对中枢与地方的官员予以推荐或罢免。利用推荐官员人选的权力，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奕劻以云南边境不靖为由，请将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得到慈禧同意。清代的总督之中，直隶总督地位最高，两广总督最肥，云贵总督最苦。岑春煊的两广总督肥差，又被袁世凯的亲家周馥给得了，心中愤愤不平。

岑春煊奉调云贵后，第二天就有电报来，让岑春煊立刻前往云贵，不必来京师请训。岑春煊的幕僚看穿了其中的花样，即奕劻、袁世凯不想岑春煊入京与慈禧接触。岑春煊的对策就是寻找机会进京，利用慈禧对他的信任加以反击。岑春煊由广东乘轮船到上海，借口在上海治病，拖延着不去云南。一直拖到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正月，云南边境问题解决。可云贵总督长期空缺也不是办法，奕劻就将四川总督锡良调任云贵，以岑春煊接任四川总督。

瞿鸿禨此时密电岑春煊，让他入京援助。岑春煊取道长江，借口前往四川上任，走到武汉时，突然请求入京进觐，不等批准就搭乘京汉火车入京。岑春煊入京之后，慈禧不但没有怪他擅自前来，反而相当感动。

入京后，岑春煊担任邮传部尚书。三月二十一日，上任当日，岑春煊就弹劾袁世凯亲信，邮传部左侍郎朱宝奎，迫使其去职。岑春煊的突然登场出手，在京师官场之中刮起了风暴。袁世凯也觉得形势不妙，惊叹:“大老被困，情形甚险。”大老者，奕劻也。

御史们积极配合岑春煊，三月二十五日（5月7日），赵启霖弹劾段芝贵在天津花了1.2万两银子，买了歌伎杨翠喜送给奕劻的儿子载振，又从天津商会王竹林处筹了10万两银子送给奕劻作为寿礼，由此从道员提拔为巡抚。慈禧看了后大怒，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调查。

奕劻狼狈不堪，哭哭啼啼地对载沣表态，请查明此事，还父子清白。载沣、孙家鼐决定先去奕劻府中探查有无杨翠喜，再去看奕劻过生日的收礼簿中有无10万元的记录。外界听得这二人如此查案后，一片哗然，认为此举极为笨拙。此时袁世凯已将杨翠喜暗中接回天津，逼富商王益孙用3500两白银买下杨翠喜，又让王竹林否认曾借过银子。

▲被祭乃煌PS的岑春煊与梁启超合影图

孙家鼐在京没查出名堂，被舆论攻击，不得已只好到天津继续查案。到了天津后，孙家鼐先到王益孙家中询问，王益孙称杨翠喜是自己一个月前买的。天津商会的账簿中，早已被做了手脚，查不出什么问题。孙家鼐也不想开罪奕劻、袁世凯，就回复慈禧，称查无实据。

四月初五，赵启霖被革职。御史江春霖、赵炳麟愤愤不平，接连发起弹劾，抗议对赵启霖处理不当，并指出此案中的诸多疑点。恽毓鼎则表示“言官不宜反坐”，反对将赵春霖革职。虽然此时恽毓鼎表现得正气昂然，不久之后他的突然转向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其他御史也愤愤不平，准备联名弹劾奕劻父子。迫于舆论压力，慈禧将赵启霖“开复革职处分”，免去段芝贵巡抚职务，并让载振自己辞职，可谓各打五十大板。

赵启霖此番出击，一则是长期不满于奕劻弄权，二则受到岑春煊鼓励支持。岑春煊从武汉来京，赵启霖提前到保定会合，陪同进京，路上商定了对付奕劻的计划。岑春煊攻势正盛，但奕劻、袁世凯哪里肯退让一步。

奕劻、袁世凯布置两广总督周馥、闽浙总督松寿等，电告南方各地出现叛乱，难以平定。四月十六日，作为首席军机大臣，奕劻在单独召见时，夸大两广军情，请让岑春煊再任两广总督，得到慈禧同意。

▲瞿鸿禨

担任了二十五天邮传部尚书的岑春煊，再次被排挤出京。对此岑春煊极为不满，遂称病不肯去广东，清廷再次催他上任。岑春煊请求面见慈禧，但也不能挽回，就再去上海养病。

岑春煊一去，火力集中到了瞿鸿禨身上。

早在四月十二日（5月23日），恽毓鼎至天津拜会袁世凯，收了1.8万两银子，倒向袁世凯。恽毓鼎是河北大兴人，在翰林院担任侍读学士，年薪只有105两银子。他有儿子五人，女儿九人，都要靠他养活。为了补贴家用，他长年在琉璃厂卖字。恽毓鼎缺钱，袁世凯缺打手，经过中间人撮合，双方一拍即合。

五月初六（6月16日），恽毓鼎递呈了早已拟好的弹劾瞿鸿禨奏折，称其罪行四条：“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

之所以攻击“暗通报馆”，因为瞿鸿禨有一门生汪康年，时常在《京报》上发文讽刺奕劻。前不久在召见军机大臣时，慈禧偶尔流露出对奕劻的不满，有让奕劻退出军机处的意思。瞿鸿禨回家后告诉了夫人，夫人转告了汪康年夫人，汪康年又辗转告诉多人。此事被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马利逊得知，作为新闻刊发。慈禧得知是瞿鸿禨泄漏消息后，严厉叱责了一番，此事京师官场人人知晓，是故恽毓鼎再将此事搬出。

恽毓鼎一击命中，次日，瞿鸿禨被开缺离职。

瞿鸿禨去职，岑春煊赖在上海养病，但仍担任着两广总督，这是一只卧虎，而不是病虎，奕劻、袁世凯如何能够容他。奕劻、袁世凯在打击政敌时，最直接有效的一招，就是将政敌与慈禧最厌恶的人联系起来。如果要说慈禧晚年最厌恶的人是谁，那就是康有为。

当时的各种报纸常描绘奕劻、袁世凯设计，伪造岑春煊与康有为、梁启超的合影，交给慈禧。慈禧看了之后哀叹，想不到岑春煊也负我，遂将他罢职。

但实际上递送的不是照片，而是奏折。

恽毓鼎在七月初二再次出击，剑指岑春煊，他在奏折中指出：“乃都人士有从上海来者，谓康有为、梁启超现已到沪，与岑春煊时相过往，岑春煊留之寓中，又证以各处函电，均确凿可凭。”

此奏递上后留中不发，岑春煊在七月初四被革职。岑春煊开缺的当日，军机大臣林绍年也被外放为河南巡抚。一个多月后，瞿鸿禨门生汪康年主笔的《京报》也被查封。

对自己的两个密折拉下一批高官，恽毓鼎得意洋洋。

瞿鸿禨、林绍年离开军机处后，载沣、张之洞、袁世凯三人补入。袁世凯入军机处，又破了军机处的一个成例。军机处历史上，汉军机大臣都是进士出身，最差也得是举人，如左宗棠。袁世凯则是荫生出身，入军机处是破格而为之。载沣入军机处，则是慈禧刻意栽培之。

此番政争是军机处的最后一次，以奕劻派系大胜而告终。瞿鸿禨在军机处中以练达实干而成为顶梁柱。他一离职，军机处剩下的只有年迈的奕劻、张之洞，年轻而胆怯的载沣，主心骨自然而然就是野心勃勃的袁世凯了。

作者单位：江苏无锡城市学院

来源：贵州文史天地杂志社作者：袁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