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七言绝句《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诗中所写朱雀桥,是南京城内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乌衣巷离朱雀桥不远,这里是东吴时代的军营所在,军士皆着黑衣,故名乌衣巷。东晋时的豪门大族王导、谢安等都住在这里。500年后,刘禹锡寻访故地,当年的富贵荣华气象不见丝毫踪迹,眼前的王谢旧府,已成为寻常民居。诗人感慨万千,写下不朽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对此历来有两种解释,一说王、谢宅第已荡然无存,燕子只好改飞普通百姓家里做窝。另一说为清人施补华提出:“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不管何说为正,诗人将“王谢堂前”与“寻常百姓家”作鲜明对比,又借飞动的燕子形象,将对比双方的历史性转化,生动地凸现出来。
王谢府第为何有别于寻常人家?这就涉及到姓氏和门第的关系问题了。
如前所述,三代以前,姓与氏是有区别的。姓所以别婚姻,而氏所以别贵贱。秦汉以后,姓氏合一。无论是皇室贵族,还是平头百姓,人人有姓。就此而论,姓氏方面的人人平等,起码在形式上已经实现。但是,我们知道,中古社会是等级社会,人与人之间事实上的不平等,在许多方面顽强牢固地存在,在姓氏问题上,正是如此。具体地说,就是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某些姓氏享有其他姓氏所没有的高贵的社会地位。比如说,当朝皇族的姓,就理所当然地尊贵起来。
唐代诗人刘禹锡像,图出自清·上官周绘《晚笑堂画传》
历朝历代的皇族,为了论证“国姓”尊贵,动了许多心思。汉代刘姓皇族引经据典,把自己说成尧的后裔。王莽夺了汉家天下,宣称王氏出于帝舜。妇孺皆知的《百家姓》为什么以“赵钱孙李”开头?道理很简单,《百家姓》产生于宋代,宋代是赵姓皇帝的天下。等到400年后的明朝初年修撰《皇明千家姓》时,轮到朱姓坐头把交椅了,为什么?因为皇帝改由姓朱的做了。又过了300年,清代出现了《御制百家姓》。开明的康熙皇帝比较谦虚,不让爱新觉罗氏抢先,而把孔夫子抬到前头,将孔姓置于《御制百家姓》之首。
实际上,享有特殊地位的家族,远非“国姓”一家。从东汉开始,士大夫集团中出现了一些累世专攻一经(汉武帝时,专立儒学《诗》、《书》、《易》、《礼》、《春秋》五经博士。治学者多专攻一经。)的家族。他们的弟子动辄成百上千。这些人通过经学之门入仕途,做高官,形成不少累世公卿的豪门大族。例如,世传欧阳《尚书》之学的弘农杨氏,自杨震以后,四代皆为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世传孟氏《易》学的汝南袁氏,自袁安以后,四代中竟有五人官居三公高位。这些人经济上是大地主,政治上是大官僚,门生故吏遍天下,因而又是士大夫的领袖。这些家族,也就成为所谓门阀世族。门阀世族在本州、本郡一手遮天,完全不把地方行政长官放在眼里。相反,州牧、太守们倒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否则便坐不稳自己的位置。门阀世族的势力之大,到魏晋南北朝时登峰造极。为了确立门阀世族的法定高贵地位,还出现了官方的姓氏学。据《隋书·经籍志》载:
自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娶,必由于谱系。历代并有图谱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任用博通古今之儒知撰谱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状者则上之,官为考定详实,藏于秘阁,副在左户。若私书有滥则纠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则稽之以私书。此近古之制,以绳天下,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
魏晋时代选拔官吏,依所谓“九品中正制”而行。据《新唐书·儒学中·柳冲传》记载,“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于时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选拔官吏成为门阀世族的特权。“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便是这种不合理现象的概括。门阀世族与普通的“寒门”百姓之间,不通婚,不共席,甚至不穿同样的衣服。在这种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下,不同的姓氏之间显示出明显的高低贵贱之分。依影响、势力的大小,分成“四海大姓”、“州姓”、“郡姓”、“县姓”等不同等级。
当时声势最威赫的“四海大姓”,如《新唐书》所载: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
魏晋南北朝时期,地不分南北,种不分胡汉,豪门大姓都显示出社会骄子的傲气和霸气。西晋东迁,中原地区的王、谢、袁、萧等豪门世族随司马睿逃离故土,仍不失显贵气度,始终是东晋及南朝政权的主要支柱。世代定居江东的朱、张、顾、陆四大“吴姓”豪门,尽管依旧钟鸣鼎食,但与王、谢、袁、萧相比,总觉矮人一头。与此同时,在北方,划分姓氏等级,排列门阀位序,也闹得沸沸扬扬。山东(华山、太行山以东)地区的王、崔、卢、李、郑;关中(函谷关以西)地区的韦、裴、柳、薛、杨、杜;代北(代郡以北,今山西北部、内蒙一带)地区的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等姓,都享有很高的名望地位。北魏孝文帝更于太和十九年(495年)明确规定鲜卑族的姓氏等第,将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列为第一等士族。对汉族,计划列出四姓为第一等。陇西李氏闻讯,派人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极力想挤进这无上荣耀的行列,结果却大失所望,被范阳卢姓、清河崔姓、荥阳郑姓、太原王姓抢占了先机,而且还落下个“驰李”的笑柄。一等以外的其他汉姓,则依“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确立顺序,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外郎为“丁姓”。
到了唐代,门阀制度衰落,魏晋之时显赫至极的不少豪门大族,已如明日黄花,风光不再。前文所引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便是生动写照。但是,以姓氏论贵贱的风气,依然盛行。
唐贞观年间,太宗决心洗刷“驰李”的耻辱,下令重新修订氏族志,对主事者提出几条要求:“进忠贤,退悖德;先宗室,后外戚;退新门,进旧望。”其中的潜台词是:我李家本为陇西大姓,又已拉来老子李耳为远祖,你们看着办吧。可惜执笔者高士廉等人没能领会领导意图,仍依旧例,将山东崔氏排在首位,而将李姓仅排在第五。太宗李世民当然不依,大发雷霆,钦定李氏列天下第一,皇亲长孙氏次之,崔氏位列第三。崔氏本来就声誉隆烈,这一次虽小遇挫折,但仍仅次于帝、后二族,依旧不可一世。通观李唐290年江山,20朝皇帝,崔姓宰相竟然多达23人。据《隋唐嘉话》记载,唐中叶,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清河博陵二崔这四姓五家狂妄得不得了,“持其族望,耻与他姓为婚”,高宗“乃禁其自姻娶”。甚至被招为皇家媳妇、驸马,这几家都不以为荣,反而避之不及。气得唐文宗吹胡子瞪眼:“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新唐书》172卷)
老子像,图出自明·天然撰《历代古人像赞》。老子姓李名耳,在唐代被李家皇室认为远祖,备受尊崇。
唐玄宗之时发生的安(禄山)史(思明)之乱,以及随之而来的藩镇割据,在给社会造成巨大灾难的同时,也沉重打击了汉魏以来逐渐形成的各地豪门世族,门阀制度彻底崩溃。历史形成的姓氏的高低贵贱之序,被完全打乱。僵化的姓氏门第观念,也因此而发生动摇。这一变化的鲜明反映之一,便是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编撰的《元和姓纂》在决定姓氏的先后顺序时,不仅不再给过去的豪门世族以优先地位,连皇族李姓,也不作特殊安排。所有姓氏,一律按其在唐韵206部中的位置排列。对照当年唐太宗强令推尊帝、后两族之姓的作法,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姓氏门第观念,是封建意识形态的一种典型表现。唐宋以后,仍然大有市场。但与魏晋南北朝时相比,毕竟有所削弱。前文提到的王实甫写《西厢记》,故事并不新鲜,而是直接采自唐人的现成作品。但其明显的反封建思想锋芒,却是原作里找不到的。王实甫在这一点上对元稹的超越,与其说是个人的才华所致,不如更多地归因于时代大趋势所使然。
*文章来源:摘编自《中华姓氏》,郑宏峰、张红编著,线装书局,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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