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哈尼梯田的灵魂
宋家宏
罗涵,带着他的一支笔,一部相机,走进巍峨壮丽的哈尼梯田,走进丰富多彩的哈尼族山寨,一走就是30年。30年来,他一直沉迷于梯田之美,与自己的族人一起歌咏,用自己的心灵去领悟梯田的灵魂。他为自己留下了10余万张照片,60余万字的采访笔记,他给我们奉献出了这本名为《哈尼梯田记》的专题摄影集。
哈尼梯田并不是哈尼族刻意创造的美景,身在其中的哈尼族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梯田会成为享誉世界的文化遗产,那只是他们世世代代耕作其间、安身立命的处所,是祖先留下的珍贵遗产。哈尼族在巍峨的大山上营造他们的生活,他们不自觉地雕刻了大山,塑造出伟大的艺术品。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改造自然,又顺应自然。正是这样一种自然的状态,不刻意营造主观意识的美,不强制性地注入自己的主观意志,不强加于大自然的心理,使哈尼梯田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它在云南的景观中,享有别样的价值。哈尼梯田的美,在于它是人类的伟大雕塑,是千百年来哈尼族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心血和汗水结晶,那恢宏的气势,放在世界也属罕见。这些人为的梯田久而久之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变成了大自然的美景,人的改造在观赏的过程中甚至常常被忽略了,审美之后才会发出对人的力量的赞叹。
云南是旅游者的天堂,数不尽的美景令人流连忘返,它们大多属于自然景观,是大自然的造化,是大自然给予云南人的恩赐。近现代以来也出现了一些人为的景观,是人对自然改造的结果。人在对这些自然景观进行改造的时候,总是强制性地注入了人的主观意志、人的审美意愿。由于人对这些自然美景的介入时间还不太长,很多地方还由于主观意愿与自然美景融合得不好,显得很生硬,甚至反而破坏了自然美景。人类的审美意识又处于变化之中,因此,我们在观赏一些美景的时候,人的审美意愿与自然之美的融合,常常处于矛盾之中。
哈尼梯田的壮美,已经成为自然之美。有许多文字、图片在对它进行解读,它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断地进行解读,不同的观赏者会得出自己不同的理解。哈尼梯田的恢宏与博大,构成它无限解读的可能性,也可以说,它是“说不尽的哈尼梯田”。罗涵不是以外来者的身份去“解读”哈尼梯田,而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去领悟哈尼族与梯田。论述哈尼梯田的文字已有很多,展示哈尼梯田的照片更是难以数计,罗涵的《哈尼梯田记》则采取了图文并重的方式,使之在众多有关哈尼梯田的图文中有了别样的风采。该书图片展示了哈尼族30年来的生活现状与变迁,文字则深化了这些图片的内涵,它不仅是对图片的解释,更是哈尼族历史与现实的呈现,读过这些文字,你可以对哈尼族有更为深切的认识与了解。由于图文并重,使得学术性的文字有了感性而不枯燥,图片有了深度的依附,有了灵魂,从而使得这部摄影专著产生了不止于摄影艺术的价值。
摄影,是瞬间的艺术,同样的景观,同样的构图,光与影的瞬息变化会产生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如何捕捉这光与影,如何构图,体现着摄影家的内在修养,以及对这些景观的艺术心理追求。罗涵这部作品的梯田景观艺术,有许多荡人心魄的篇章。这当然与他数以百次进入哈尼梯田的丰富积累有关,还与他的摄影艺术心理追求密切相关。他有几张从一个很高的角度俯视哈尼梯田的作品,我却更喜欢站在谷底抬头仰望梯田的那些作品。层层叠叠,云遮雾罩,流水潺潺,随着四季的变化,显示出不同的色彩变化,像宏大壮美的天梯。哈尼族世世代代修筑这条通往天堂美景的大道。梯田,在这些图片中成为天与地的通道。它令人遐想,那是哈尼族人向往天堂的生活,他们在巍峨的群山之中,修建了通往仙境的天梯,他们把想象中仙境的生活带回了人间,营造了自己农耕时代的人间仙境。从中我们可以感知罗涵对哈尼梯田摄影的艺术心理追求,不仅是呈现一种美景,更是通过视觉语言展现哈尼族千百年来的生活理想。摄影的艺术融注了罗涵对哈尼族精神的感悟,没有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不可能世世代代百折不挠,以坚强的毅力在崇山峻岭中雕刻出撼人心魄的壮观景象。
罗涵镜头中的人像,同样呈现着艺术家对哈尼族的精神感悟。他们与大山融为一体,层层叠叠的梯田已经证实了他们的生活理想与精神追求,在似乎难以生存的艰难环境中,保持着自己的一份平和、安详、快乐,罗涵以纪实的艺术手法用镜头捕捉了他们的精神风貌。这些作品完全没有令人讨厌的、忸怩作态的痕迹,也不追求在影像中寄托难以言说的所谓意义。朴素的摄影语言,真实的人生,写实的生活,似乎只在光与影的处理上,在画面的构图上显示出摄影家的技艺。没有象征,也拒绝隐喻,拒绝大词,无须过度解释,一看令人感动,再看魅力无穷。再配以文字对哈尼族历史、文化的阐释,使这些写实性的人像便有了更为诱人的艺术魅力。罗涵的这一艺术追求与这些年来云南的艺术追求高度吻合。这些年来,云南文学艺术界总体上有一种鲜明的艺术追求,可以概括为“返璞归真”,用朴素的艺术手法,展示普通人的生活与历史,呈现自然之美。杨丽萍的原生态舞蹈、于坚的口语诗,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门类,在摄影界也有吴家林的作品。他们都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在全国乃至世界产生了一定影响,他们对云南文艺界的影响更为深广。这样的艺术其实更加考验着艺术家的精神价值,因为艺术家内在的精神境界决定着作品的高下。一些“有口语无诗意”的口语诗写成了“口水诗”,一些效颦的原生态舞蹈,没等演完观众早已想散场。罗涵的《哈尼梯田记》却是一部耐读的作品,也是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
罗涵是哈尼族,却是在汉文化环境中成长,他不说,你也许根本不会把他看作是一位哈尼族人。这数十年来,我们对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与心理的研究,绝大多数停留在对乡村与山野中少数民族的研究,似乎越古朴越具有“民族性”,越与外部世界交流少的偏僻之地,所谓的“民族性”保存得越好。对城市中的少数民族,对多民族交流中的“民族性”则几乎没有研究,而多民族的交流是现代社会不可回避的现象,不同民族在交流的过程中,“民族性”中产生的“新质”才更应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忽略民族性中的新质,甚至把各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对新生活的向往简单否定,在心理上希望他们永远保持原始与古朴,保持所谓的“民族性”,而这“民族性”往往又是文化中心主义者对边地与民族的固化与派定。这其中隐含着研究者与影像制造者的价值立场问题。笔者曾亲自与一些对哈尼族蘑菇房的消失表示痛心疾首的摄影家相处,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哈尼族有权利争取更好的居住环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历史与文明发展的必然。作为一个人的血脉与根性的“民族性”是难以改变的,哪怕他成长于异民族文化环境之中,也会深深地埋藏在意识深处。罗涵就是证明,他数以百次地重返哈尼族山寨,他从在那里的所作所为中获得了快乐、获得了心灵的震撼,这正是一个哈尼族人意识深处的共振。30多年来,罗涵不断地返回哈尼族山寨,他的民族性没有消失,他在不断地寻找他的精神之根。
由此,决定了他的影像世界既有对哈尼族历史文化的迷恋,又有拥抱哈尼族现实生活的文化自觉,赞美哈尼族对未来生活的追求。他在哈尼族的民居中,年青一代的服饰与打扮中,发现了多民族文化的交汇,他不是以拒绝的立场与态度去展示他们,而是以静观、赞叹赞美的心理去接受与褒扬,这些照片和文字让我感动。
说不尽的哈尼梯田还有待更多的人去深耕与发掘,尤其需要以审美的眼光去发现。
注释
宋家宏 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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