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群像作品的巅峰之作,施耐庵堪称笔力卓绝。不但将108将各个描写的活灵活现,市井之人王婆之流也是入木三分,可见作者笔法之凝练,就在这种一字千金的情况下,武松一人的故事却占据了十回的篇幅,绝对称得上是作者的‘亲儿子“了。
武松出场之前,“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精彩段落已经出现,洒脱率性,行侠仗义的鲁提辖,武艺超群,在隐忍中被迫爆发的林教头,怀才不遇,急功近利却又屡屡碰壁的青面兽,均已出场,而本书的最主要人物‘万人景仰’的‘孝义黑三郎’的故事也刚刚告一段落。
刚刚出场的武松是十分不起眼的,甚是粗鲁,凶神恶煞,在柴进庄中不受待见,一听宋江纳头便拜,与一般好汉无异。可拜别宋江之后,景阳冈徒手毙猛虎,其非同凡人的气概开始展现,武松赤手空拳杀死了10多个猎户都围不住的猛虎,单从力量和搏斗技巧来说,武松已超出人类的范畴,在水浒传的世界里,近身殊死搏斗,没人能斗过武松。武艺之外,武松的性格也是摇身一变,不但把赏金分给了众猎户,而且语言表达甚是得体,误伤人命远走他乡的逃犯一跃变成受人景仰爱戴的打虎英雄,武松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然而直到武松做了都头,与兄长相认,这才算真正的达到了人生巅峰。
然而水浒传决不允许有这么幸福的人存在。于是乎悲剧就开始了,知县派武松去东京送礼,可以说是十分赏识武松了,可就在此期间,兄长惨遭横死,在为兄报仇这件事上,武松可以说是进行了教科书级的操作,先是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调查取证,弄清了事情的真相。然后先是付诸法律手段,无果,才私设刑堂,逼出口供,最后斗庆杀嫂干净利落,在整个复仇过程中,武松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没有任何滥杀。杀完人后直奔县衙自首,截至此时,武松对于国法还是十分敬重的,他甚至是一个司法的捍卫者,私设刑堂甚至是一种“觉得自己比公堂更能代表正义”的行为,这起码还保留了一种仪式感,在他看来知县包庇西门庆只是个人过失,而不是制度过失。此时的武松,因为打虎的自我实现,完成了人格的升华,他不再是浪迹街头的小混混,他对自己的行为有某些要求,所以在十字坡他拒绝了张青夫妇落草的建议,挽救了公人的两条性命。面对孟州牢城节级的诘难,武松也是毫不退让,即便是为施恩充当打手,他也没有乱伤人命,对蒋门神手下留情,沦为黑恶势力打手的武松虽然自暴自弃,却尚未自甘堕落。
张都监的出现给武松的人生带来了曙光,原本报国无门的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一度心灰意冷的他似乎隐约看到昔日打虎英雄的荣光。这也是武松在书中唯一一次被人算计,而且还是浑然无知的那种。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鲁大师身上,看客丝毫不会觉得意外,毕竟五台山众人的伎俩比起张都监低级得多。但发生在武松身上,一部分读者就会认为‘以武二郎之能,是有可能识破的’。但武松却十分轻易地钻进了圈套,正是因为这个圈套的诱饵过于香甜。也正因如此,武松的堕落是极其迅速的,他对张督监的恨不仅仅源于张督监威胁到了他的生命,也并非完全因为张都监使他的理想完全破碎——武松还是草莽人物,对所谓的报国之梦并没有太高的信仰,最重要的是他被张都监诬陷为贼,这触碰到了武松的底线,武松是干净的,他可以坐牢,可以偷生,却不能接受这种人格上的污蔑——毕竟自首之后,离开阳谷县之时,几乎是全县相送,人人敬他武二郎是一条好汉。所以再次面对棍棒,他选择了低头,此番低头并非是与黑恶势力妥协,而是要同腌臜的世道决裂。武松本非凡人,一旦心中作出选择,便很难受到外部势力逼迫。于是血溅鸳鸯楼,连毙一十五条性命,把刀都砍得卷了刃,‘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至此昔日的打虎英雄彻底沦为杀人魔头。他一生光芒的起点竟成为他荣耀的顶点。
扮作头陀之后,天伤星下凡,武松同他所捍卫的正义彻底告别,凭个人意愿断人生死,用道童试刀,可以想象上山之后,枉死在武二郎刀下的好汉不在少数,只是那种描写也不再必要。武松的故事,起于宋江,止于宋江,武松扬名于打虎,跌落于打狗,如果确实是作者有意为之,那作者真的堪称黑色幽默大师。
水浒传写作的一大特点就是处处有对比,相同的桥段之下总会有迥然不同的演绎,首先就是遭遇不公之后的态度,还有其他经典环节如打虎,押解途中遇害,入牢,替人出头,复仇,杀人留名处处都有武松,而在这些对比之中,除了在对比鲁大师的时候稍落下风,其余对比中武松都无疑是值得赞颂的那个,而鲁大师虽然急人之难,却也失手伤了人命,虽然从动机的角度来说高于武松,但是分寸的把握上差了太多。所有的打斗都是真刀真枪,拳拳到肉的写实风格,只有武松拥有‘玉环步,鸳鸯脚’的绝技,也只有武松拥有美猴王般的套装,以及刘关张一样的附魔级武器。可以说,作者对武松的喜爱,在原著中的体现绝非一处。
可作者对武松又是极其残忍的,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武艺超群,光明磊落,又正义凛然的英雄,等待他的命运不是名扬天下,号令群雄,而是一场有一场炼狱级的考验,读者在林冲的故事中感受到的郁结,压抑,在武松的故事中终于得以释放,鲁大师虽急公好义,却应了一个‘鲁’字,几乎命丧十字坡,杨志虽不乏英雄之气,急功近利不知体恤下属的他也只能一直倒霉,只有武松,可以惩恶扬善,又不祸及他人,只有武松,在处于披枷带锁的绝对劣势下却依然能够洗刷冤屈。可即便是这样一个‘超级英雄’最终也不过是落草为寇,这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世道!
武松这个人物是带血的,天伤星的嗜血程度也仅次于天杀星——一个杀平民百姓如同砍瓜切菜的杀人机器。施耐庵的高明在于通过合理的剧情安排使读者感叹武松只能走这样一条路,这样的堕落让人心痛,也让人心惊。
武十回落幕之后,武松虽然也有出场,但光彩相去甚远,所幸他一直与鲁大师为伍,最后获得皇封,照料病重的林冲,得以善终,虽断了一条臂膀,却也应了天伤星的名号,伤敌亦伤己。佛家之于武松,虽然初始只是一个避祸之所,到后来也成了皈依之处,水浒传中最有光彩的两个人都皈依佛门,也足以看出作者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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