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永靖孔氏中的特殊群体
———后坪孔氏穆斯林
提及“孔回回”,永靖几乎无人所知。“孔回回”是外人对永靖回族孔氏的称呼。这个称呼主要是在孔氏家族内部产生的,最初带有一定的歧视意味,反映了当时孔门因信仰而产生的内部矛盾。现在这个称呼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含义,只是变成了代表这支孔氏穆斯林的符号而已。
因为信仰的原因,家谱中并未记载这支孔氏穆斯林的历史及发展历程。但是根据当地孔氏族人的族群记忆,可以大致了解一些历史脉络。第五十八代孔公佑迁至大川后,育有四个儿子:彦峥、彦魁、彦斌、彦嵘。老四孔彦嵘,字文锦,长相英俊,为人豪爽,在大川一带占山为王,很有势力。一日,附近马家湾回族马甲尕随父母乘坐轿子经过此地,被孔彦嵘阻拦下来,看到马甲尕的美貌后,孔彦嵘要求其父母答应将马甲尕嫁给他后方可放行,马氏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几日后待孔彦嵘带着聘礼去迎娶马甲尕时,却遭到马氏的拒绝,因民族宗教迥异,马氏无法接受将女嫁给身为汉族的孔彦嵘。最后事情闹到了县令大人面前,双方据理力争,县令无法断案,所以提出由马甲尕自己决定,而双方必须尊重马甲尕的决定。最终马甲尕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孔彦嵘。
彦嵘娶了回民女子马甲尕不久,妻子便生下3个儿子,彦嵘答应妻子将其中一个儿子立回教门户。马甲尕缝制了一顶回族白帽让三个儿子挑,最终年幼的三儿子抓起了白帽,所以孔彦嵘便让三儿子皈依了伊斯兰教,之后又将其送到了当时兰州市的清真寺学习宗教知识。从此马甲尕的三儿子就成了孔氏穆斯林的始祖。这些孔氏穆斯林,即彦嵘第三子的后人,被彦嵘安排在当地最为丰饶的大川村。最初他们与当地汉族孔氏友好相处,彼此理解。“同治二年(1863),河州回族人民掀起反清斗争,发生回汉冲突。同治四年,反清斗争被镇压,大川回汉冲突平息。到同治六年时,孔氏回族共38户、180余人迁出大川,先移居喇嘛川(原十庄),住了8年,接着移居青海民和县鞑子庄,又住了3年,颠沛流离,最后定居新寺后坪,成为现在永靖孔氏穆斯林的主体”。现在彦嵘的三子后裔即孔氏穆斯林有6000多人,散布于甘青地区。
孔彦嵘第三子皈依伊斯兰的具体年代和始祖名字已失记,谱中记载:“彦嵘后裔因遭兵燹,谱牒失迷,下十代无从考查,至继字辈始昭穆详明,上四名住半个川。”所以彦嵘后十代人的名字更是无从查起。但根据现保存在大庄西北大成殿中孔彦魁的墓碑记载,孔彦魁为“明孔氏六世祖”,而孔彦嵘为孔彦魁的胞弟,可确定孔彦嵘为明代人。另外,《孔子世家谱》中确切记载,明朝万历八年(1580),孔彦斌的后裔孔尚宾“与弟二人又移居十川庄”。而“尚”字辈为“彦”字辈的五世孙。若按照惯用的三十年为一世计算,期间约一百五十年。除去孔彦嵘排行第四而年龄相对较小等其他因素,实际上只有一百年左右。所以可以推测孔彦嵘大约生活在1480年前后,即明宪宗成化年间。
如今孔彦嵘长子的后裔较为集中地居住在峡子沟,二子后裔居住在大沟,三子后裔分别住在大川和新寺后坪村。彦嵘的部分后裔还分布在兰州孔家崖、青海等西北省区。除了彦嵘的后人,彦峥、彦魁、彦斌三个人的大部分后裔也都分散住在太极镇所辖的各个村庄,即谱中提到的“半个川”,对此,谱中也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此处不再多提。
永靖孔氏族人保留的家族文化
岭南派孔公佑一支来大川已将近六百年,他们始终尊孔子为自己的祖先,恪守先祖流传下来的遗训。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就是按行辈取名。这里的老老少少都可以按照辈分排行下来,丝毫不乱其辈分。譬如在大川村,辈分最高的是第73代“庆”字辈,辈分最小的是第79代“垂”字辈。有了名字上的辈份记号,据说两个姓孔的人见面都要先报上各自姓名,然后按照名字中所带的字排辈,这一点在孔氏家谱中有明确记载,在大川这些村子里也有具体的实践,可以说每一个孔姓人都对家谱中的字辈谙熟于胸。
永靖县的这一支孔氏得到山东曲阜孔门的确认是在1930年,由孔德成组织修孔氏家谱之时,永靖孔姓族人孔庆惠从曲阜领《孔子世家谱》沿黄河用船载来。孔庆惠运谱归来后还写了一本叫《曲阜领谱纪行》的书①,书中记述了他自己在抗战期间如何历尽曲折把大谱从山东领回甘肃以及他在曲阜如何受到孔德成等名人的礼遇等等,还刊登了大谱到达兰州时半个川等地孔姓代表迎谱的合影。除了当地老祖殿保存的1937年版和2009年版的《孔子世家谱·岭南派》外,永靖县档案局还收藏了十册《金城孔氏家谱》,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册,它初成于光绪三十七年,直至民国才由第七十二代迁甘孔裔孔宪敏主持完成的手抄本,该谱主要记述了半个川孔裔中彦斌一支后人的来龙去脉,但对于岭南派移居甘肃的始祖也有大致的叙述。目前大川村各房族人中还分别保存着“小谱”,一般只记录了近期五至六代先人及现有活着的全体“苗裔”,而这些小谱是不为外人所见到的。
对于祖先的祭奠,最直接的方式便是上坟。孔公佑先辈的坟墓现在都还在陈井镇年家湾,每年清明之时,永靖的孔氏子孙便会赴年家湾祭拜先祖,除此之外,兰州孔家崖、杏胡台、青海门源的孔氏后人也都会来此祭祀。家谱上记录着第五十四代“思烈移皋兰县西居颜家湾”、第五十七代“讷崇子一公佑住颜家湾”。从这些记载中可以推断出,年家湾至少有4代孔氏后人的坟墓,也就是说孔公佑前四代的坟墓都在年家湾。而第五十八代孔公佑及至第五十九代孔彦嵘的坟墓都在大川,后来修建刘家峡水电站时不幸被淹没,现在能看到的只有在大庄的第五十九代孔彦魁的坟墓。需要提到的是,孔彦嵘之妻马甲尕去世后也被后人埋葬在大川,但是马甲尕的娘家人偷偷将其拉回了马家湾,按照伊斯兰教的葬礼形式将马甲尕葬在了马家湾,也就是今天永靖县盐锅峡抚河村。彦嵘的后人们也会在清明节时去祭拜马甲尕,只不过为了尊重祖母的宗教信仰,他们的祭品中不会放穆斯林所忌讳的食物。
除了清明时节孔氏子孙集体上坟祭拜先祖,他们也会选择确定的时间在当地的老祖殿、大成殿等固定场所举办相应的活动。第一座老祖殿坐落在太极镇峡子沟村,供奉着白马老祖(孔彦嵘)、黑马老祖(彦嵘之长子)、青马老祖(彦嵘之孙)的画像,而画中立于孔彦嵘身旁的女子便是马甲尕。这座老祖殿会在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举行纪念孔彦嵘的活动。另一座老祖殿坐落在刘化村,里面供奉的是孔彦嵘长子的第二个儿子,据传明时此人曾担任过都司一职(因相关史料的缺乏,无从查证),但这似乎可以与景军教授的调查相对应:“兰州的明朝机构建立之后第二年,孔嘉兴的一个后人才谋得了一个较低的官职”。因其官位高于孔彦嵘,故后人又专门另立大殿,这座老祖殿又被称为“青马都司殿”,《孔子世家谱·岭南派》便保存在这里。清明时分,孔氏后人聚集在此殿举行祭祖活动。
第一座孔子大成殿坐落在大川村,始建于乾隆年间,历经坎坷,几度毁灭和重建,大殿一侧的“重修简序”中便记述了其中的曲折,此处不再赘述。现在看到的是集此地孔氏后人之力而建于1991年的建筑,从外部可以看出,这座大成殿历经沧桑。木头大门的两侧贴着一副对联:“道若江河随地尽成洙泗,圣如日月普天犹是春秋”。殿里供奉着“一世始祖”孔子、“来甘始祖”信可公、“来川始祖”彦字辈四兄弟,此外还有“亚圣”孟子和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人”,共五个牌位。每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七,即孔子诞辰日,这个大成殿便会举行盛大的纪念孔子的活动。另一座坐落在大庄村的孔子大成殿,又被称为“西北大成殿”,单从外部看,这座大成殿要比第一座规模恢宏,它初建于康熙五年,同治年间遭毁灭,后重修,再毁。1992年,再次重建,及至1995年一直陆续修建,里面供奉了四圣、七十二贤、孔公佑等84 位圣贤雕像。第七十七代衍圣公孔德成题赠了“渊源洙泗”匾额。值得强调的是,这些在老祖殿和大成殿举办的活动,仅仅是为了祭奠祖先,而不会拜神,可以说这些祭祀活动与宗教无关,所以整个活动不会像宗教活动一样肃穆庄重,甚至会奏放一些流行歌曲,气氛非常轻松。
而对于后坪村的孔氏穆斯林来说,保留得最显著的孔氏文化便是按行辈取名。尽管他们的身影未出现在《孔子世家谱》之中,也没有像大川的汉族孔氏一样有自己的小谱,但是这支回族孔氏的行辈丝毫未乱,始终按照谱中的行辈取名。自皈依伊斯兰教后的前十代先祖,被后人埋葬在现大川正鲁寺的斜对面,而现在所能看到的是一大片水塘,至于清明时节此地孔家的祭祖活动,因其形式与伊斯兰教教义有冲突,回族孔氏都不会参加。除此之外,他们认为,日常的一些礼仪,如待客之道、孝敬父母也算是遵循祖训的一方面。后坪的待客之道在附近一些村落是相当有特色的,客人来到后坪,主人家会用当地的手抓、土鸡、油香等食物款待,客人用餐时,后坪有“主人不落座”的习俗,不论客人怎么劝说,主人绝对会一直站在炕前为客人添茶布菜,以此表达自己的盛情。作为孔圣人的后裔,他们也不忘对文化的崇敬,几十年来,后坪村涌现出了很多在当地有名的宗教领袖、官员文人,他们都是凭着自身的努力,逐步走出了后坪村。
家族历史和文化的“和而不同”
在外界眼里,孔氏穆斯林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无法理解,孔子后裔会出现一批信仰伊斯兰教的群体。这是因为人们往往将儒家思想与伊斯兰教放在了对面,而忽略了两者之间的统包容性。儒家以“仁”、“爱”为主导思想,而伊斯兰教的主旨思想也是博爱与和平,正是基于两者的互通性,孔子后裔出现穆斯林并不是一个异类的存在,而是呈现出一种文化交融的必然性。
在永靖县的回族孔氏看来,孔子后裔与穆斯林的双重身份并无冲突和矛盾。现居于刘家峡镇的孔子第七十六代孙孔令奎便是持这种观点的一位代表人物,他对于自己的家族历史有着一定的了解。面对外界的质疑,孔先生认为,中国人都强调“百事孝为先”,认祖归宗便是“孝”字最好的体现,承认自己是孔子的后裔,与宗教信仰并无矛盾,身上所流的血液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孔先生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伊斯兰教教徒,熟读《古兰经》,有空的时候他会去祖太太马甲尕的坟地念诵《古兰经》,曾经有人质疑过他的这种行为,但是都被他驳斥了,他说:“中国的回族是伊斯兰教带来的民族,阿拉伯人是其祖先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回族在形成过程中融入了多种民族,可以这样说,任何一个回族都不能很肯定地说自己的祖先便是阿拉伯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因为宗教而遗忘自己的祖先。孔子是我们这一支回族的祖先,但是我信仰伊斯兰教,这一点毋庸置疑。”同时,关于马甲尕的姓名,孔先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马甲尕并非祖太太的真实姓名,在永靖的方言之中,穆斯林将汉族称为“囊尕”,带有一定的歧视意味,祖太太不顾民族信仰,嫁给汉族青年孔彦嵘,在当时看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势必会引起马家湾回族的不满和唾弃,故称其为“甲尕”,意味“嫁给了囊尕”。
现在看来,这已成为历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样称呼祖太太,所以孔先生自己给祖太太取了一个伊斯兰教经名叫麦尔彦,并且得到了孔氏族人的认可。如今峡子沟老祖殿的牌匾上便如是写。对于永靖县孔子后裔中出现的穆斯林群体,如今的汉族孔氏以一种包容的心态去看待。提及后坪村的回族孔氏,他们很自然地将其划分为“自家人”,十分亲切。虽然信仰不同,但是他们的内心深处仍然完整地保留着孔氏家族血缘记忆,始终追忆着家族的起源和祖先的荣耀。他们之间,不论民族如何,见面之后都会按照辈分排行约定各自的称谓,互相尊重而又不会显得生疏,并没有民族宗教之分。近几年的中秋节,在峡子沟老祖殿里举办纪念孔彦嵘的活动时,一些回族孔氏也会前来参加典礼,他们会很好地协调自己的宗教信仰与纪念活动。同时,也是从近几年开始,当地孔氏的社会名流都会联系永靖县的孔氏后裔于中秋节举办孔氏宗亲联谊会,每年都会有一些代表积极地参加联谊会,以示同祖之间的特殊情感。除此之外,每年的春节和开斋节,更是联系回汉孔氏的好契机。以孔令奎先生为例,春节之时,他会去给汉族孔氏的一些长者拜年,或是请各个房头的长辈吃饭,大家欢聚一堂;每逢回族的开斋节,各个房头也会派两个代表来孔先生家里拜节。节日之时互相拜访,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和默契。孔先生说,每至大川的花椒和大枣丰收之际,自己家里都堆满了红枣、花椒等当地的特产。
但是回顾历史,孔氏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在孔氏
穆斯林身上出现的合流现象,曾在同治年间及以后的几十年间都为其家族内部的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虽然灾难与伊斯兰教本身无关。同治年间,回族起义席卷了中国西北。而离永靖县不远的被称为“河州”的临夏便是当时主要的根据地。不可避免地,大川的孔氏也经历了这一场灾难,“在与孔家有血缘或婚姻联系的妇孺当中,有600多人被屠杀、被焚致死或被迫跳河自杀”。此地两座孔子大成殿的毁灭也是最好的例证,“(大川大成殿)不幸于同治三年(1864)惨遭兵燹,化为灰烬”;“据传大庄大成殿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同治年间遭兵燹,后重修再毁)。景军教授调查采访时发现,一些上了年纪的被采访者不愿提及当年发生的灾难,因为“谈起1864年就会使人想起那些皈依伊斯兰教的自家人。在这些人中,一部分人有可能加入到了河州回族阵营,因此对手足兄弟之死可能负有一定责任。”不论是当年的这些口述资料,还是《金城孔氏家谱》中频繁出现的“回逆”、“回匪”等称呼,都可以看出太极镇的孔氏族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无法从同族之人互相残杀的悲痛中平复过来。而这一支回族孔氏之所以未出现在家谱当中,也是与同治年间的民族矛盾有关,根据当地老人的口述得知,当年这一支回族孔氏搬离大川之后,家族的头人就将其从家谱之中除名。虽然后来两者之间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孔氏回族却也一直未再入谱。
孔氏家族经过几千年的子嗣繁衍,紧紧联系彼此之间的不仅仅是血缘,也是对孔子这样一个荣耀先祖的追忆,更是因为传承了同样的德治爱民、孝悌和亲、施教黾勉的孔氏文化。几千年的风风雨雨,辉煌、衰败、荣耀、磨难终将归于平淡,过去的一切已成历史,唯有其家族血缘和传统文化跨越了千年的历史长河,以其独特的精神内涵为孔氏后裔所展现出来。孔氏子孙遍布各地,分属于不同的民族、拥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他们始终不忘祖先,恪守着身为孔子裔孙的本分。永靖县地处中国西部,从古至今,这里一直就是少数民族聚居交融之地。孔氏后裔在此地融入少数民族,有其历史必然性。尽管因种种原因,此地的孔氏一门出现过内部矛盾,甚至是残杀,但所幸如今的永靖县孔氏族人只是将过去的不幸单纯地当作是历史,并没有让仇恨延续下去。他们之间进行着密切地互动,共同的家族血缘和族群记忆跨越了民族和宗教的界限,在这些孔氏族人身上,显现出的是一种在未来将家族发扬光大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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