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新闻人物的报道,在立足生活、依托事实、挖掘细节的基础上,也要参悟人物的心理逻辑,揭示其性格特征。记者只有深入采访、认真挖掘,走进报道对象的精神世界,合理、真实地再现,新闻文本才能呈现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
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方式,主要包括人物直接倾吐的内心独白、作者“转达”的从旁叙述和梦境幻觉等直接心理描写;同时,还可以运用言行暗示、神态刻画、环境点染等间接心理描写。
真诚地关怀人间、人事和人心,是新闻工作者的职责。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意味着人是最高的价值。作为支配万事万物的主角,“事为人设”,人是最值得深入报道的。世间人事纷纷扰扰,诚然不易理出头绪,但较之复杂多变的人心,无疑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是更难捉摸、表现的。人的内心世界也是一个浩瀚的宇宙,新闻作品在真实再现世间人事的同时,不能对人的精神内宇宙无动于衷。
人物新闻绝不是简单地罗列报道对象的事迹,而应该进入其思想深处,揭示特定情境中的内心活动和性格内涵。这样,新闻文本才能呈现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受众才不会与报道对象有隔膜之感。
一、走进报道对象的内心世界
有关新闻人物的报道,当然要立足生活、依托事实、挖掘细节,但也要参悟人物的心理逻辑,揭示其性格特征。在表现人物心理方面,有的新闻报道只是机械地“直接叙述”。如采访对象谈了自己的一些心理感受,记者便以“他感觉”“他想”等方式直接记录在文本中。还有一些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并没有深入了解,无法开启采访对象的心理闸门,当材料不够时便发挥“合理想象”,从自我的经验揣测人物的心理,进而以“生花妙笔”对人物任意拔高。这种强加于人的心理书写,是新闻报道必须坚决反对的。
人的内心世界具有无比的复杂性,这恰恰是人的个性和魅力所在。人的心灵空间,大致可以分为不稳定的浅层心理和稳定的深层心理,前者如情绪、意念、思绪、梦幻等,后者则包括气质、性格、理想、信仰、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等,而潜意识和欲望介于浅层、深层心理之间,是人格多面性和内在张力的精神源头。“是否触及人物的精神世界直接关系着新闻人物是否真实。人物报道的核心不是人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是人物为什么这么做,这么说,即人物言行背后的思想活动。”①语言、行为受内在思想意识的支配,唯有触及人物的内心世界,真实、生动的典型形象才会呼之欲出。
深入地观察、体验、采访,是记者探索、表现新闻人物心理的前提。只有深入生活、深入人物内心,一切从采访对象的实际出发,也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记者才能对所要报道的人物产生真实、准确的认识。如人物通讯名作《索玛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便获得了报道对象四川木里县马班邮路乡邮员王顺友的充分认可,他满怀感激地对通讯作者张严平说:“你最懂我心头”!张严平也被深深触动,她在谈及自己的采写体会时说:“其实采访更终极的东西是要走进他的内心,要体会他这个人,说白了就是你要懂这是个什么人。”②这就要求记者在思想认识上、情感态度上,与他人角色进行心与心的交流。记者走进报道对象的精神世界,触摸其心灵脉搏的跳动,在特定的现实语境和社会关系中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这样就能使新闻报道中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要在有限的篇幅、浓缩的时空内透视人物的心理世界,记者可以适当借鉴作家的观察、思考和表现方式。丹麦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勃兰兑斯在其巨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曾有这样的论断:“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文学发展的脉络折射了心灵的历程,伟大作家自然也是伟大的心理学家。如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称为“人类灵魂的拷问者”,列夫·托尔斯泰被誉为“无可比拟的心理学家”。文学大师都善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描摹人物心理,并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记者描写新闻人物的心理,要“再现”而不能“臆测”。即便是小说家也必须遵循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不能凭想象随意书写笔下的人物心理,现实中的人是作家塑造角色的基本依据。新闻报道当然不能像文学作品一样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无比丰富,但记者也需要对新闻人物心理活动的发生、发展和变化过程加以细察。人的外在行动与社会事件,最终必然会“投射”“内化”到心灵之中,成为内心所体验到的意识和存在。
二、直接心理描写
展示人物内心世界最直接的方式,主要包括人物直接倾吐的内心独白、作者“转达”的从旁叙述和梦境幻觉等,这些都是直接心理描写。
1.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是人物的一种“内部言语”“内心话语”,是心灵深处的自言自语。这种自语式的独白手法,常常用于描述人物的情绪波动、思想纠结、往事回想和自我反省等心理状态。
文学作品中的心理叙述,常常会用到内心独白的方法。如鲁迅小说《伤逝》以主人公涓生的内心独白,叙述其痛苦的自责和追悔。《狂人日记》则通过狂人的独白,揭露封建家族制度和旧礼教对人的精神戕害。
征得报道对象的同意,人物新闻也可以引用日记、书信等内容直接展示报道对象的精神世界,真实记录人物心声。在某种意义上说,日记是“心灵独白”的一种形式,它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抒情或说理。荣获第二十八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的通讯《“见字如面”23年》(工人日报,2017年3月18日),通过展示一对平凡夫妻23年共同写下的“家庭日记”,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李全忠、任亚娟夫妇随手写下的留言,不是严格意义上自言自语式的心灵独白,但又是以第一人称说出心里话,传递出各自心中深远的情感,彼此的爱意浸润在质朴无华的文字之中。这样的家庭日记是真正用“心”写的,是映衬亲情之美和劳动者温暖情怀的“家庭心灵史”。
2.从旁叙述
作者对笔下的人物进行观照,以“旁观者”相对客观的立场,书写叙述人物脑海中的所思所想,将隐性的心理脉动外化为显性的形态,这就是一种从旁叙述的心理描写方式。
在小说文本中,叙述者常用“他(她)想(或觉得、感到、思忖、回忆、希望)”等语式,引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如巴金的长篇小说《家》中,美丽、善良的丫鬟鸣凤被高老太爷下令送给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冯老太爷作妾,她有自己的心上人觉慧,不能接受做小妾的命运安排。无限悲苦的鸣凤走到湖畔,叙述者对她投湖前的心理活动有细致的描绘:“她茫然地立在那里,回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叙述者从旁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酣畅淋漓地写出了鸣凤对往昔的忆念、对生活的诀别。
记者在采访中准确地把握了新闻人物的心理,文本中的叙述者也可以从旁描写报道对象的心理,通常文字较简洁,不会像文学作品那样铺陈,更不会加入叙述者的主观推测。
如北京青年报2019年1月29日刊发的《夏伯渝:感谢珠峰接纳了我》,报道世界上最年长双腿截肢成功登顶珠峰者夏伯渝执着追求梦想的拼搏过程,文中便有叙述者从旁“转达”人物心理的文字:
家人从来没有公开反对过夏伯渝登山,但他心里明白,他在追寻梦想的过程中家人给了他无比强大的支持,也承受着常人无法体会的心理压力。对于家人,夏伯渝感到既温暖又歉疚,“总希望有一天能给家人一些回报”。
“他心里明白”“夏伯渝感到”,这都是从旁叙述心理感受的常见句式。叙述者对新闻人物心理的解说,必须恪守客观的原则,不能作随意的发挥。
3.梦境幻觉
梦境与幻觉,都是人的精神活动产物,反映了人在特定情境中的心理状态。梦境与幻觉源自于广袤、隐秘的潜意识活动,在此心理过程中,自觉意识并未完全消失。梦幻与现实、潜意识和自觉意识之间虽然界限分明,但它们同时也会相互渗透、互相转化。貌似不符合日常生活逻辑的梦中情境、幻觉场景,以变形的方式显示了人的深层意愿、混沌心理。
梦境、幻觉与现实有着曲折的关联,人物报道中精心选择某一特定的梦境或幻觉叙述,也能够反映人物的心理真实。央视新闻频道2018年11月25日播出的专访《杜富国:用生命排雷》,提到因排雷失去双眼和双手的英雄杜富国经常出现幻觉:“手会有幻觉疼,随时感觉自己的手还在。偶尔会有一个手指头,还会痛,就是那种幻觉。”严重的伤情使杜富国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这种痛就是一种折磨,因为一不注意就会出现这种幻觉。”正是从这样的巨大痛苦中走出来,杜富国知道自己的真实伤情,他反过来安慰父母和医生。英雄超人的意志力以及忘我精神,令受众肃然起敬。
三、间接心理描写
新闻人物内心世界的呈现,除了上述直接心理描写之外,还可以运用言行暗示、神态刻画、环境点染等间接心理描写方式。
1.言行暗示
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的语言、行动,是其心理世界的外化,言行举止往往能显示内心情绪的变化。
人的思想意识和心理变化并非是完全不可觉察的,富有特征的语言、行动往往会显露人物在特定语境中的心绪。外在的言行等“内容”综合起来,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人物的内心。
记者对采访对象的言行要有所选择,抓住最具有表现力的内容。央视财经频道《经济半小时》2018年11月21日的报道《诚信之星:为了那一句承诺》,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海军战士刘继强为援救落水群众牺牲,同在一个海军部队的廖良开虽与刘继强从未见过面,但他对牺牲的战友父母承诺“让他们感觉到亲情,他们的儿子依然还在”。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廖良开默默坚守、从未间断地做了21年,他视刘继强在吉林的父母为自己的父母。“这对特殊的父子情、母子爱,跨越3000公里,在东北白山黑水和西南巴山渝水间,真实而又默默地展开。”报道中有一个极其感人的情节:
2017年7月26日,廖良开突然接到吉林爸爸打来的电话,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悲痛难忍的他当天夜里就乘飞机坐火车转汽车,赶赴吉林桦甸殡仪馆,而他一下车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廖良开跪在殡仪馆的大门口,跪着往前走,走不动了就爬着,就这样走了20多分钟来到了吉林母亲的灵堂前。
吉林妈妈去世后,为了安慰吉林爸爸,减少寂寞和思念,廖良开把吉林爸爸接到四川成都家里。
廖良开当年的承诺绝不是青春年少、热血沸腾时的冲动话语,他在吉林母亲灵前跪行、爬行,以及把吉林爸爸接到四川成都家里养老的举动,显示了廖良开内心对战友父母的无限深情,也让受众看到他金子般的心灵。所以,吉林爸爸无限感慨地说:“因为有了廖良开,他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人物的言行举止,为我们认识其内心世界提供了载体。
2.神态刻画
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等情绪反应,通过面部神态、表情的变化可以感触到。丰富的面部表情,通常直接显示人物的心境。
人物的经历、处境和身份不同,其外部表情、气质也会存在一定的差异。人物的爱与恨、悲与欢、苦与乐,在脸部表情和眼神上往往会有所显现。如获第二十八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的特稿《54年,老兵回家路》(南方周末,2017年2月16日),以人性视角呈现滞留印度54年的陕西老兵王琪回国的故事,稿件中包含着深沉的家国情怀。王琪在异国的坎坷经历,给心灵中造成了巨大伤痛。“在印度Delhi、Bhopal、Jabalpur三地监狱的辗转中,王琪时常在夜里因思念母亲而哭。”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过程,王琪终于踏上了返乡路。记者对王琪的神情、外貌和姿态的白描,让受众仿佛看到他饱经沧桑的心路历程:
飞机即将降落时,王琪目不转睛地盯着舷窗外飞速变换的天地,夕阳打在白透的鬓角上,犹如雕塑。
记者捕捉了王琪“目不转睛”的注视姿态,面对“舷窗外飞速变换的天地”,人物如“雕像”般的侧影,这其中隐含着颇为丰富的心理内容,传神的肖像素描可以作为心理呈现的辅助手段。该报道以零距离的采访为基础,穿越历史与现实的通道,抵达人物的情感与内心世界,显示了人文风格和特稿叙事范式。
3.环境点染
人的生存、发展离不开特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其生活经验、心理状态跟所处的环境具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记者要善于抓住“当时、当地”特定情境中人物的心理内容与状态。
人物心灵的运动、思想情感的变化离不开现实生活和外部环境。心理活动作为人的意识表征,在本质上是社会实践的产物。作家擅长于紧贴社会实践,剖析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如茅盾的小说《子夜》开篇,蛰居乡下的吴老太爷被接到上海洋场,由此开启了他的死亡之旅。20世纪30年代上海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外部环境从生理到心理层面给吴老太爷形成强烈刺激,他僵化的头脑遭受巨大冲击,最终导致眩晕猝死。
人的性格、心理,与客观现实有着密切关系。特定的外在环境,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新闻人物的内心。光明网2018年9月29日推出的人物报道《豪情壮志展翼万里蓝天 家国情怀诠释大爱无疆》,描绘了中国第一位女伞兵马旭的博大爱心。“86岁的大校马旭将她毕生的积蓄1000万元捐给家乡黑龙江省木兰县,用于教育、医疗、养老机构建设。这笔捐款是木兰县有史以来接到的最大的一笔个人捐助,马旭老人的善举感动了整个木兰小城!”马老捐出了一笔巨款,她自己却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
走进马老的家,小小的院落、斑驳的石阶写满简陋。室内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除了满屋子的书外,几乎没有什么家什,两个沙发露出了破麻袋和破棉絮,睡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硬板床,穿的是部队发的军装,吃的都是粥和馒头这样简单的饭菜。
这样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让人们感受到马旭老人内心的纯净与高贵。她对自己十分吝啬,却将慷慨、深沉的爱献给了家乡。
强调表现人的内在生命、内在意识和内在心理,并不意味着轻视外部实践、生活形态和社会存在。新闻人物的心理描写,必须立足人物的现实语境、生活实践、外在环境和社会关系,目的是为了展示人物个性与精神世界的多样性、立体性,写出其行为的可信性依据。记者切勿生硬、机械地描摹人物心理,更不能杜撰、编造,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搬到人物身上,只有深入采访、认真挖掘,合理、真实地再现,才能描绘出血肉丰满、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
(作者系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①欧阳明:《深度报道采写概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26页。
②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历史工作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张严平口述实录》,《新闻春秋》,2014年第2期。
原标题《新闻人物心理的立体呈现》刊登于《新闻与写作》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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