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医中药的争论,百年不息。当前新冠疫情之下,对中药、西药谁有效果、谁更“良心”的辩论,时常见诸网络。回望历史,早在1929年,中国就发生过一场“废止中医案”,闹得沸沸扬扬,牵涉到蒋介石、汪精卫等大人物。结果以闹剧告终!
民国五年是哪一年怎么算(民国五年是哪一年开始)
大汉奸褚民谊
1929年2月11日,一个120人参加的中央卫生委员会议在南京召开。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委员、卫生委员会主席褚民谊讲话,语出惊人:“中国卫生行政最大的障碍就是中医中药,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不能算革命。日本能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一新民间的面貌,就是废除汉医汉药,所以要卫生会议负起全责拟订议案,交由政府执行,才算完成革命大业。”
废止中医的阴谋,自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就在卫生行政部门里悄然酝酿。这个褚民谊,是留法医学博士;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汪精卫的连襟,后来更是跟随汪精卫当了大汉奸。
需要注意的是,大多数网文把上面这段话安在汪精卫头上,并且说汪精卫当时任行政院长。实际上,汪精卫当时寓居法国,并不在国内。这样张冠李戴,在史料实证上是错误的。但这并不冤枉汪精卫。反对中医,是汪精卫的一贯立场。他曾说过:“国医主张阴阳五行……在科学上实无根据……本人主张根本废除国医国药,凡属中医不许领执照,全国限令停业。”何况众所周知,褚民谊与汪精卫不但是“连襟”,而且长期穿的是“连裆裤”,褚民谊的发言,大家理所当然认为就是汪精卫的意思。
参加此次会议的全是西医,没有一个中医界代表。提出废止中医提案的,是著名西医、留日海归余岩(字云岫)。
现代再版的余岩著作
余医生在这个《废止旧医以扫除医药卫生之障碍案》中拟了六条。内容无庸赘述,只说重点:旧医必须登记;旧医必须接受补充教育,合格者发给证书方能行医;补充教育实行五年,到民国二十二年(1929年—1933年)后不再训练;禁止成立旧医学校。
按这个提案,中医将在五年后后继无人,自然消亡!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提案里的名词。子曾经曰过:“必先正名乎!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提案中说的“旧医”,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中医。一个“旧”字,等于先出一招,让中医戴上陈旧、落后的帽子。中医界当然强烈反对这个叫法,称自己为“国医”。西医们说中医是旧医,自己是“新”医,不愿意与“西”字沾边儿,免得老百姓认为自己是“外来户”。大家在称谓上较劲,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才约定俗成,统称“中医”、“西医”。
国民政府中央卫生会议上,15名委员投票。结果可想而知。除了卫生部长薜笃弼是行政人员,其他委员全是西医。他们分为英美派和德日派,互相牵制、互相拆台,但对于中医的态度是一致的,就是看不起,欲除之而后快。于是这个荒谬、激进的议案获得全票通过。
百年之前,对中医中药存在偏见的人不少,鲁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怎么认识鲁迅这个说法呢?我个人认为:第一,这与鲁迅少年时期的家庭际遇有关;第二,伟人也是人,世上无完人。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却偏偏又是个医学大家,自称“医学第一”。很多人以为章太炎否定中医,其实章太炎否定的是中医理论的五行学说。
章太炎认为西医的研究方法有可取之处,但是仅止于治疗杂病,对于复杂的病情诸如伤寒则难以应对,西医所长也是其所短,而中医的辨证治疗则可求病症之本,具有西医所不具备的优势。他明确指出了中西医之间的分歧与优劣,时至今日,中西医之间的论争也基本止于此,章先生深刻的见地与前瞻性可见一斑。
章太炎
据时任卫生部保健司长的金宝善在《旧中国的西医派别与卫生事业的演变》一文中记述:“自从西医输入中国以后,学西医者崇拜西洋科学。西医当中,不管哪一个派别,都是歧视中医的。……蒋政权的中央卫生政权操在西医们的手里,中医始终被排挤。”
名中医“南张(张简斋)北施(施今墨)”驰名全国。据施今墨后代于易先生撰文回忆:“每逢开国民参政会时,总要爆发一场中西医之争,拥护中医的一派,以孔庚为首,与排斥中医那派吵闹得拍桌而起,互相斥骂,最后无结果而散。”看来,中西医之争,不是今天独有的现象,而是早已有之,并且早就如此激烈矣!
废止中医的消息一发布,立刻引发轩然大波。
在上海滩“第一恶人”吴四宝的故事中,我们曾说到吴四宝强邀陈存仁医生进“魔窟”76号给人治病,陈存仁用铜钱刮痧,治好了病人的逆嗝,方才化险为夷,顺利脱身。这一段故事发生在1939年,而在10年之前爆发“废止中医案”时,陈存仁刚20岁出头。他为人热心实诚,聪明好学,深得几大名医的青睐。他在上海南京路和望平街转角处新开诊所不久,还办了一张《康健报》,人生正是蒸蒸日上之时。余岩的《废止中医案》无疑断了中医、特别是年轻中医的活路,陈存仁在同行的邀约之下,投身到抗争活动之中。
陈存仁
当时上海三个中医团体,正酝酿成立“上海中医协会”,公推丁仲英、谢利恒两位名医主持。陈存仁向二位老师阐述了反对废止中医的理由,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支持,当下决定由丁、谢联名发函,邀请中医同行共同商议对策。陈存仁连夜抄写全国300多个县市中医团体或个人的通讯地址,忙到凌晨。
会商之时,有同行提出:“我们要先在上海召集中医师及中药店开一个大会,全体停业半天,举行一个上海医界联合抗议大会!”大家纷纷赞成。那一天,医生、药店老板、药工一千多人,把仁济堂挤得水泄不通,气氛非常热烈。会议决定,定于3月17日,在上海总商会办公地,召开中医中药界全国代表大会。
1929年3月17日,全国各地代表汇聚上海,共计281人。川、陕、云的代表因路途遥远,时间赶不及,汇来捐款以示支持。大会当天,原计划上海三千家中医停诊,九百家药店停业,一同来共襄盛举的,但考虑到上海总商会容不下这么多人,只能把标语、横幅分发到各个诊所、药店,张贴悬挂,以表声援。这气场,一下拉满!
会议由谢利恒老师主持,陈存仁任司仪。参会的医生们很热情、很激动。不过会议过程有点喜感,最大的问题,是方言不通。陈存仁回忆:“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话,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的话。有两个代表,说得声泪俱下,而台下的人竟然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有一位福建代表跳上台来,碰台拍凳地大骂卫生会议的议决案,大家虽然也不懂他的话,但是见他那慷慨激昂的神情,大为感动。”
会议开了三天,决定派代表到南京请愿。当场推选,以上海名医谢利恒为团长,还有南京医药界隋翰英,上海药业代表张梅庵;名医丁仲英推荐蒋文芳代自己前去,最后谢利恒老师推荐陈存仁作为总干事,负责联络服务。
代表推定,全场掌声雷动。一位山西代表振臂高呼:“我们这次受到上海医界招待,本身用不到多少钱,我们应该随愿捐款,团结全国,组织‘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大家纷纷解囊襄赞,当堂获捐款二万多元。
后来中医中药界,把3月17日这一天,作为“国医节”。
3月21日,五位代表乘坐沪宁铁路火车向南京出发。来到上海北站,只见车站拥满了中医界、中药界,以及中医学校师生、中药店员工等一千多人,还有一支三十多人的鼓乐队,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陈存仁回忆:“当时有一位老医生蔡济平,率领医药界名流四十多人,排了队伍齐集火车站内,作为全国各省出席代表恭送我们。我们上车时,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的气氛,既激动而又热烈,大家高兴得真是热泪盈眶。”
车行途中,一位苏州的医生过来对代表们说:“你们到苏州车站时,可以看到一千多个苏州中医药界人士,都停了业,排着队在车站欢迎你们。”果然,车抵苏州,眼前又是一片人山旗海。五位代表步出车厢,地上铺着金黄色的地毡。因为黄色是中医的标志,表示医生是黄帝内经的后人。苏州医药界挽留代表吃午饭。这时火车响起了开车的铃声,几个代表想上车,被热情的人们拉着不放,只好叫车上的同伴先到南京报告,说我们乘夜车赶来。
五位代表到达南京,已经是22日黎明。南京火车站上又是热闹非凡的景象。一千多人簇拥着代表参加欢迎大会,先由南京医药界致欢迎词,再由五个代表一一发表演讲。
正式请愿开始。代表首先来到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处,要求蒋介石接见。此时国民政府刚安定不久,办公地址是原两江总督府,曾国藩、端方曾在这里办公。代表先在门房里落座,向侍卫官递交请愿书。侍卫官说:你们要见主席,必须由主管部门预约。代表们不满地说:“我们就是受了卫生部压迫,怎么叫他们来约期呢?”
1929年的蒋介石
这时记者来采访,众人推举陈存仁回答记者问。陈存仁侃侃而谈:“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对全国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着疗病保健的工作。而全国西医不过六千人,多数集中在都市。无数县份和乡村,一个西医都没有,人民一旦有病,唯中医是赖,怎样能废止呢?”
那时的国民政府房屋又大又旧,大窗是用纸糊的,有一些破碎。同行的陆仲安机警得很,看见隔壁房中有电话,就过去打电话给他认识的政府秘书吕苾筹。一会儿,吕秘书从里面出来,向大家说:今天预约见蒋主席的人已经满了,主席已经知道,曾责问“谁主张要废除中医?”等我安排好日子再通知大家吧。
听了吕秘书的话,大家既失望,又宽心。失望的是没有按计划见到层峰,宽慰的是蒋介石的话说明请愿一事大有希望。
没有见到蒋介石,代表们毫不气馁,一鼓作气拜访了当时国民政府的几位宿老名流,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谭延闿
首先顺利见到了行政院长谭延闿。说起谭延闿,大家也许比较陌生。上世纪初,谭延闿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牛逼的人物。他是辛亥革命元老,名位崇高。宋美龄最初有意嫁给谭延闿,实现政商联姻。谭延闿推辞了,反拜宋母为干娘,当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介绍人。谭延闿的女儿谭祥,嫁给“小委员长”陈诚——扯远了,言归正传。谭延闿爽快地对中医代表们说:“中医决不能废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长,非但不废止,还要加以提倡。”说着谭延闿伸出手腕,请谢利恒医生为他把脉。谢医生诊毕唱药味,陈存仁执笔缮写。第二天,报纸将这个药方刊登出来。
代表们马不停蹄又拜访了审计院院长于右任。于老先生说:“中医该另外设一个机关来管理,要是由西医组织的卫生部来管,就等于由牧师神父来管和尚一样。”
林森
当天下午,代表们又拜访了元老林森。林森的话更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件事荒谬得很,都是卫生部几个西医和褚民谊搅出来的,相信全国人民都会反对。……昨天四川方面有一个电报到中央,说四川的经济以国药出产为大宗,要是一旦废止中医药的话,会失去四川的民心。现在中央正拉拢四川归附,所以这个电报,力量大得很,对你们是绝对有利的。”
接着代表们还拜访了考试院长戴季陶、立法院长胡汉民,得到这些高层元老的支持。下一步,将与卫生部交锋了。
代表团迟迟不向卫生部递交请愿书,是想从外围入手,先将卫生部“凉一凉”。果然,卫生部坐不住了。3月23日夜间,卫生部送来五份请柬,邀请大家次日参加晚宴。
第二天中午时分,侍从秘书吕苾筹电话打到代表下榻处,说蒋介石下午四时召见各位代表。不久吕秘书亲自来旅馆,用专车将代表接到蒋的官邸。蒋介石和大家一一握手,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才说两句话,侍从人员已经捧着蒋介石的大氅,等在旁边。蒋介石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也服中国药。”代表们只好起立告辞。蒋介石临出门,叮嘱吕秘书,把请愿书的批谕,从速发出。会见五分钟即告结束。
接下来参加卫生部长薜笃弼的晚宴。薜笃弼向大家表态:“我当一天部长,决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并当场邀请谢利恒和陈存仁担任卫生部顾问。
薜笃弼这么爽快,是有原因的。国民政府成立之初,并没有卫生部,只在内政部下设卫生司。薜笃弼是冯玉祥派的重要人物,1928年2月任内政部长,不过半年时间,为了安排阎锡山系的赵戴文任内政部长,薜笃弼只好“让路”。官多职少,为了“照顾”各个山头的利益,就把卫生司独立出来成立卫生部,薜笃弼转任卫生部长。因薜笃弼出身于西北军,实权操纵在刘瑞恒、褚民谊、余云岫等人之手,他们积极策划消灭中医,由来已久。
左为刘瑞恒
刘瑞恒,天津人,美国耶鲁大学医学系毕业。是个亲英美的基督教徒。离美回国后,屡任卫生部门要职。1928年冬,卫生部成立时,刘即任卫生部政务次长,独揽大权,排挤中医,对教会医院享有优惠特权。他一再强调中国医药事业必须依赖英美教会的医疗机构和人才,中医落后,不科学,应予废止,并向蒋介石陈条,限期取消中医。
褚民谊,一贯从事西药生意,长期在卫生行政部门当个挂名委员,与美、法等外国药商关系密切,独资经营民谊药厂,掌握“信谊”、“新亚”等药厂的股份。他跳出来叫嚷“废止中医”,其实完全为了自己的利益。
余云岫,浙江镇海人,曾就读于鲲池书院。公费派往日本留学,入大坂医科大学习医,民国初回国,任上海医院医务长。后自行开业,组织“医师公会”,自任会长,到处发表文章,攻击中医落后不科学。
后来,冯玉祥知道这事,责备薜笃弼怎么弄出这么一件事来。薜笃弼左右不是人,气得要辞职。当时的蒋介石不愿得罪冯玉祥,对薜笃弼竭力挽留,并下令说:卫生部的西医再干涉中医,就停拨卫生经费。卫生部的西医们这才偃旗息鼓,稍有消停。
以前发过一篇帖子,叫《中医救了三名上将!》,讲的是红四方面军三位将领,王宏坤、陈锡联、洪学智,他们在战争年代分别身染重病,靠中医把他们救活(参见:要是没有这个70多岁的老中医,共和国就会少掉3个上将)。这是从历史故事中得出的实证。中医治病的实例,大家一定能举出很多。至于争论激烈的“双盲实验”问题,不妨换个角度解读:中医中药几千年来,通过数以亿计的病例,做了无数“活体实验”,无效者去、有效者留,这可是超级双盲实验啊!
当然,不是说中医就没有问题。搞好传承,更加科学,少些玄学,中医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言归正传。“废止中医案”还有值得一记的余绪。
话说十多年之后,到1944年初,日本帝国主义败象渐显,汪伪政权风雨飘摇。形势不妙,加上汉奸帽子的巨大压力,使1935年爱国义士孙凤鸣那颗嵌在汪精卫脊柱旁的子弹,经常发作,搅得汪精卫心力交瘁。
这时陈存仁医生在上海执业,已经颇负盛名。有一天,陈医生上海安亭老家的一位亲戚跑来找他,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数百乡亲,在安亭镇上集会,决定要掘你家祖坟!陈存仁大吃一惊,连忙问为什么。亲戚告诉他,满世界流传消息,汪精卫身体每况愈下,半个月不能入睡,听说有一位姓陈的中医,去给汪精卫诊治,使他身体好转,竟然能安然入睡了,遍查南京上海有名气的姓陈的中医,不就是你吗?你给汪精卫治病,你也是卖国贼!
一席话,说得陈存仁哭笑不得。怎么办呢?陈存仁只好拉着亲戚一起去照相馆合影,把照片带回去,告诉乡亲们,我在上海,没去南京。亲戚临别时还愤愤地说:老百姓对汪精卫恨之入骨,既然病重,就应该让他去死!
陈存仁背着这口“黑锅”,十分郁闷。后来才知道,这位姓陈的中医,是来自广东的陈怀汉。陈怀汉一直给陈璧君治病,汪精卫病重后,西医无效,请陈怀汉去南京给汪精卫诊治。陈怀汉把脉后说:你这是“肝火旺盛,夜不成寐”。汪精卫说:“对是对的,但是你没诊到我背部痛、胸口痛、脊骨痛。”陈怀汉说:这都是肝气痛,到处游走,西医谓之神经痛。汪精卫微微点头,叫陈怀汉下处方。服了中药,稍有功效,能够入睡了。一次陈怀汉医生劝汪精卫,要想病好,一定不能动肝火。
汪精卫听了此话,眼中盈盈有泪。五六天后,汪精卫身边的护士去报告日本人:陈中医用的药,含有朱砂,是否有毒?日本人去请示专家,说朱砂有镇静作用,但是如果炼起来会成为水银,确实存在有毒的可能。陈怀汉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恐惧,心想要是汪精卫突然死亡,自己岂不是脱不了干系!?陈怀汉赶紧向陈璧君建议:“我诊治以来,未能达到止痛的效果,我认为还是要请西医处理。”3月初,汪精卫前去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治疗,半年之后,病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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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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