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新发表在《西北民族大学学报》的学术论文,写作背景是我于2020年1月前往广西调研,在东兴边境口岸等地活动,了解到了一些之前不太清楚的事情,收获很大。这里,我将其分成四个部分,按顺序发在头条上,供大家参考。如果有说的不对的地方,敬请尊敬的各位网友批评指正哈!不得不说,京族是我们向海发展中的代表民族。
因三岛区位和历史积淀,京族文化中的海洋特质反映在各个角落,多围绕渔业和海洋等核心词展开,文学化的海洋生物甚至可以开口说话,反映出京族文化中的生物统一观。其海洋特质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
京族简介(少数民族京族简介)
一、以哈节为文化符号的海洋开拓观
从京族起源看,其族群成长史就是一部海洋开拓史。无论是生存海域的开拓变迁,还是涉海生产的领域扩展,都充满着对海洋的时空连续性开拓。从京族文化的现象发生来看,这种开拓又集中展现在京族传统节日中,突出表现为哈节,被赋予了很高的海洋开拓期望。上述对哈节的叙事来源介绍,也表明哈节是京族耕海的一种信仰表达,表现出京族祖先对依海为生的敬畏和感恩。这种宗教般的信仰在具体节庆中一般包括“请神、祭神、听哈(坐mum或哈宴)、送神”等充满仪式感的环节,展现出京族人开拓海洋的艰苦历程,符合社会学家布迪厄所谓的“习性”概念,京族“习性”的内涵之一即是海洋开拓的习性。
哈节中的海洋开拓习性体现于细节。尽管哈节以镇海大王为主神,但也有高山大王和镇海大王斗法的叙事,被解释为“生靠海而栖凭陆”,即陆海复合型文化存在。事实上,这种“斗法”,暗含京族人借陆抑海的权宜考虑,京族人没有放弃开拓海洋。在哈节的时间选择上,京族人选择处于休渔期的农历正月和六月(巫头和山心现改至八月),反映出京族人对渔产规律的掌握,这是京族人在北部湾长期渔作的经验总结。京族人善用超自然想象,体现族人的吃苦意志,充满乐观精神。如在《宝网》中,神奇的网无所不捞。在京族开拓海洋的过程中,还孕育出“跳天灯”和“花棍舞”等文艺内容并延续至今,与渔歌、情歌、劳动歌(包括苦歌)和叙事歌一起,反映出京族人尊崇祖先、迎接探海亲人的情感和濒海进取精神。哈节的海洋开拓习性,反映出京族对海洋的内在认同。因为认同,才会开拓。
二、以海产为物质载体的海洋财富观
京族渔歌中唱有“共同发誓相帮助,集中捕捞分鱼虾”和“满载鱼虾回停泊,令观海人饱眼福”,体现出京族人对财富的直观定义。作为汉文化在特定地域的海洋变种,京族人将“五谷”替换为“鱼虾”,是陆地财富观和海洋财富观的鲜明对比。早期京族社会中,还有“寄赖”风俗,即在族群中采取见者有份的海产分配行为。在旧社会,租借网主鱼网的网丁们,会推举一位网头,但网头却不多拿一份渔产,还要组织“做年晚福”等生产仪式活动。这均反映出京族人朴素的财富共同观。至今,京族人“做海”(浅海捕捞)依然是日常劳作的主流,渔箔捕捞、挖沙虫和扒螺是重要的作业内容。尽管京族人现以大米等农耕作物与家禽等饲养物为主食,但以海产为中心的财富认知仍体现于诸多细节。京族人在做菜时喜欢添加自制“鲶汁(鱼露)”,也腌制渔产。在旧时,渔产在与农耕民族交换后,所剩无几,因而竭力利用所剩,这种集体记忆被带至今日,作为饮食文化而得以延续。
部分陆产甚至在京族人深藏内心的海产意识下被“海化”,从饮食视角再次展现出京族陆海复合型的边际文化特点。当海水退潮后,京族人饲养的鸡鸭在家狗簇拥下,从千年榕树下闲步走到近滩吃小螃蟹等海产,生的蛋被称为“海鸭蛋”和“海鸡蛋”。即使是村中小孩野烤的红薯和芋头等杂粮,也种植于海沙,“海产”概念进一步被丰富,这与京族海洋开拓精神高度相关。随着“海洋牧场”的风靡,当代京族人也从事现代海洋生产,捕捞工具更加精细,渔作范围也更广。尽管近年来旅游业成为重要的收入来源,但京族人深知这离不开大量的海产品供应和海产再加工。万尾金滩以沙色金黄著称,紧依金滩的民宿,显然要依托海产“淘金”。
三、以守海为知行表征的海洋疆域观
京族三岛沙地地质对农耕民族不构成吸引,三岛为京族人提供了与陆地保持相对安全的天然屏障。因此,在法国殖民者侵入之前,京族人主要面对的是海盗。又由于北部湾渔产丰富,近代以前的京族渔产方式不构成对渔业资源的非可持续性破坏。加上三岛处于封建王朝的统治边缘,共同导致京族人未形成边界疆域观,仅有因海盗袭扰而产生的领地意识。但在漫长的族群发展中,京族人因生存需要,逐步形成了守护海洋地理与伦理的重要认知。即使《左除右扣两手空》唱有“渔霸算盘一声响,左除右扣两手空”,京族人也未破坏守海秩序。《十三哥卖鬼》便是暗喻了对破坏京族社会海洋伦理的“鬼”的打击。京族文化中的故事想象,也多以三岛附近的生物为背景,如《海龙王救墨鱼》《海白鳝和长颈鹤》《公蟹和母蟹》等,反映出京族人的守海情愫,也产生了一系列守海行为。
法国殖民者侵入后,京族各界加入清越反法力量抗击法军。京族名人苏光清开炮将鸦片船堵在入海口,《京族英雄杜光辉》唱有“行风行雨游边界……手执刀枪平法贼”。日军侵入后,京族百姓在抗日力量支持下,抗击暴行,筑炮台,炸日船,“寇井”便是佐证。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面对越军枪杀边民和中越战争,京族同胞始终站在自卫反击一线。20世纪90年代至今,京族人民“寸海必争”,与其他民族巡边护海。京族守海是守国与守家的统一,有着最强烈的决心,海疆在现实意义上就是族疆,是京族生存底线。在重大族日庆典中,京族人同时抒发着民族情感与国家情感,京族的海洋疆域观首先为此。随着现代京族社会的发展,守海之“守”被赋予了“扩”的涵义。从“守”的动态性出发,要守好,显然要利用好。20世纪90年代以来,京族人借助“扩”海,将海路作为发展族群经济、提高族人生活水平的通道。京族人深知,现代意义上的守海,既是海耕面积的扩大,也是海产方式的转变,还是经营内涵的拓展。这种扩海性的守海,本质上体现出京族文化中的海洋认同。
京族史是一部海洋征程史,也是西南部民族的融合发展史,丰富了中华农耕文化的海洋性一面。剖析京族海洋时空发展范式和特质,解读蕴藏其中的海权意义,利于建构有中国特色且符合民族发展史实的海权理论。
四、海疆文化遗产是历史性权利的见证
京族海疆文化遗产既有如哈节等非物质遗产,也有如独弦琴和“奥黛”服饰等物质遗产,一部分非物质遗产又以相应的物质遗产而存在,共同彰显了京族文化的海洋性,阐释了作为中华民族重要组成的京族,长期经略海洋而形成的历史性权利。当前,学界对京族文化的解释多停于文化学和人类学视角,几未触及其历史性权利一面,展示京族海疆文化遗产的时空价值。这种时空价值表明,京族的物质、精神和制度文化是在相应海域和陆域综合形成,文化影响又主要是在这一区域连续释放,并在释放过程中反向丰富其文化内涵。在古代疆域观关照下,京族实际代替了中原王朝管辖海域,未有其他政权实体非议,符合历史性权利的两大构成要件。可以说,京族海疆文化遗产是驳斥域内外国家歪曲北部湾海域主权归属,揭露个别国家在北部湾划界后仍采取有组织的非法跨境行动的直接性、历史性证据。“我国南海周边地区的民族文化遗产……是我国海疆权益的有效证据”,今后应集中研究京族海疆文化遗产蕴涵的历史性权利。
扼要来说,京族海疆文化遗产的历史性权利解读包括但不限于:生产劳动歌大多描绘了京族人在北部湾渔场的渔作情况,相当多的文学作品记载了京族人守护海疆的历程;京族谚语中,有对作业海域气候的经典总结,如“朝北晚南半夜西,渔民出海有辛凄”、“六月来西北,肚过老番贼”、“一日东风三日雨,三日东风无米煮”、“风情未转西,三日又回归”和“晴天海浪响回西,渔船扬帆往岸归;雨天海浪响回东,东海龙王把财送”,均是京族人对海况认识的代际传承,是京族人海况版的《更路簿》;渔产技术又因三岛位置而各不同,万尾以拉大网为主,山心以鱼箔为主,巫头以塞网为主,集中展现了生产方式与地理空间的紧密联系,生产工具又多源于陆地手工业品,包括黄麻和青麻制品等,更表明京族不是越族,其渔作范围有着传统延续。联想到16世纪前的京族三岛及前沿岛屿的荒芜,在中华疆域治理观照下,京族是代表中央政权先占、先命名、先管辖的群体。
五、海洋经济产业是陆间海国家海洋话语权的基础
“家先”跨海逐鱼至三岛并定居后,首要问题便是解决三餐和亭屋。在基本满足所需的过程中,又意识到与汉壮等族交换物产的能力建设。在长达四个多世纪的封建或半封建时代,这种能力依赖于捕鱼,其海洋经济产业的绝大部分内容为渔产。但正是在此基础上,京族人形成了对外对话权,不仅是在物质和精神上与农耕民族对话,也包括与涂山等地原族的隔空“对话”,即以定居不返,表达不恋原地的决心。彼时汉壮等族称其为“安南人”等,便是事实上认定其为一支族群,京族人至少在形式上建立了话语权。20世纪50-80年代,京族人因政策导向而扩大农耕,相对缩小耕海规模,使得京族话语权减弱,处于较为边缘的境地。20世纪90年代后的深耕海洋,不仅延续了京族文化,还让京族成为彼时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之一。海洋产业的新发展,甚至吸引了20世纪90年代初刚开始革新开放的越南人来东兴做工或贸易,京族对外话语权达到历史巅峰。
剖析京族依托海洋经济,发展对外话语权的过程,可以发现京族有意无意的采取了三个极富效力的话语增强路径:善于结合长达九个月的捕鱼期,根据三岛海产种类,梯次性与外交换,让外界对京族保持连续关注,通过沙虫和鲶汁(鱼露)等海产品形成“名片集”,这是其他话语增强路径起作用的前提;善于依托民族文化和地理特性营造卖点,犹如对陆禽蛋类的“海产”那样,采取有目的且有措施的“包装”,“万尾金滩”便是针对“北海银滩”而提出,京族三岛也被媲美为“东方夏威夷”;善于为京族海洋经济发展找寻现实和潜在腹地,京族人吃海靠海,也始终兼顾陆地,未像很多海岛土著那样守拙,当海洋旅游业兴起后,走产业“深加工”和横向发展道路,扩大了内陆沿海对京族的认知,也自然提升了对外话语权。因此,涉海国家欲增强话语权,根本上是要促进海洋经济发展与产业升级。
六、陆海一体发展是陆间海国家海权理论的精髓
以马汉“三部曲”为代表的经典海权理论,本质上是军事性海权理论,强调获取(军事)制海权。但随着现代国家生活中的军用和民用界限相对模糊,传统海权理论难以诠释之。中国是陆海复合型的陆间海国家,决定了在推进海洋强国战略中,需要充分考虑之,京族文化恰是一种处于边际发展中的陆海复合型文化。作为后发内生型现代化国家,中国基于深化改革开放,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走向,但在海洋发展理念和海权理论建构上,依然需要作出更多思考。京族守海实践和海疆观,为构建中国特色的现代海权理论提供了区域样本和经典案例。也正如前所述,其一以贯之的陆海一体发展实践正是其生生不息至今天的密钥。京族守海史表明,军事性海权依然是现代海权理论的重要组成,但京族的“扩海”历程,也表明经济性海权、文化性海权已然成为现代海权理论不可或缺的要件。
当然,京族群体非是国家实体,其陆海一体发展历程中体现出的海权性,无意识的表达了一个族群通过实现海洋权益,维护族群权力的基本逻辑,京族人首要表达的是对海洋经济权益的关切,并没有突出强调对海上权力的把控。但国家实体必须要明确的是,在区域内外主动实现海洋经济权益和文化权益,根本上是要建立在区域内外的海洋经济权力和文化权力,权益体现权力,权力保障权益,“包括海洋渔业权益在内的农林海权都是经济海权的重要组成”。必须强调的是,对于日本、英国和印尼等岛国,似乎不需过多考虑大陆,但于中国而言,必然要考虑陆海复合的地缘现实,正如紧靠陆地的京族样本在历史中形成的经验那样。在现代社会,海洋产业发展所依赖的技术也大多源自陆地技术体系的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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